乔丽华,上海鲁迅纪念馆研究馆员、研究室主任
■ 乔丽华
听闻艾丽丝·门罗去世,我一阵怅然。犹记得第一次听说这位女作家,还是在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宣布后,随后我在一张报纸上读到她的小说《机缘》,第一次邂逅了她的文字,小说的女主人公朱丽叶立即把我迷住了。从李文俊先生翻译的《逃离》开始,我前前后后购买了她所有小说集的中译本,这还不够,又陆陆续续买了英文原著。当然,英文本只读了一点点。我觉得,好的文学是不怕翻译的,哪怕翻译让文字失去了一些原味,也不妨碍读者去接近,去拥抱。喜欢门罗的人,都忍不住想跟人分享阅读时的震撼和满足,忍不住想让全世界知道:门罗的文字是闪闪发光的!
越深入门罗小说的世界,越让我感到,她的小说并不只是写了遥远小镇的人们,她写了我们每一个人。她用文字拥抱生活,拥抱各种各样的故事和人物,拥抱这世界角角落落的人们。她笔下的人物会犯错,那是人类的错,也是神的错,是明明可以避免却终究未能避免的错。在她的故事里,我们照见自己,怜悯自己,也宽恕自己。例如门罗有一篇小说《骄傲》里的人物,就是这样的不可理喻而又令人动容。
曾经读到格林童话里的一篇《圣母的孩子》,童话里的女孩明明打开了第13道门,手指因为碰了不该碰的圣物而变成金色;明明谎言一眼就能被看穿,而圣母答应只要坦白就会原谅她……可是,这个女孩子,就是一遍遍地回答:“没有,我没有打开那扇门。”因为死不承认,以至于被圣母逐出天堂,在人间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虽然在被烈火焚烧死到临头的那一刻,她终于开口,终于承认,因而得到赦免,但总让我感到:撒这样没有意义的谎,为此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实在太不值了,太不可理喻了!
《骄傲》里的奥奈达,有点像格林童话里的这个女孩。奥奈达的家族曾经是小镇上的名门望族,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家族风光不再。到二战结束后,奥奈达所拥有的只有一幢祖上留下的老屋,即便这栋老屋也最终不保,卖掉后她成为公寓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租客。总之,小镇已经步入一个新时代,奥奈达及其家族早已退出小镇的历史舞台。这是一个令人遗憾却不能回避的现实:“事实上,既然现在大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一大部分的她也随之而不存在了。小镇在变化,她在其中的位置在变化,而她却几乎不知道。”战后小镇已经被新搬来的人改变了,奥奈达自己也改变了,可她却迟迟不能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最终她的一席话把“我”和她的前景毁了。
作为叙事者的“我”,一直在暗示奥奈达如何对于自身的处境不自知,其实,他自己也同样活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能自拔:作为小镇男孩,“我”一出生就是兔唇,虽然经过整形已经基本上看不出来,却难掩自卑。在他眼里,奥奈达一直是一个闪闪发光无法靠近的形象。战后,卖了房子后的奥奈达常常来他的房子做客,两个单身男女一起看电视,一起吃饭,甚至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他们原本可以很自然地搬到一起,而且奥奈达也鼓起勇气提出了这个建议,不料“我”竟生硬地拒绝了奥奈达的提议,随后也迅速把房子卖掉,最终也搬进了那个被称为“埋骨之地”的单身公寓。
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当然是因为骄傲——明明是想跟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奥奈达说出口的却是:“我们可以像兄妹一样住在一起,像兄妹一样照顾,这将会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每个人都会如此接受的。他们怎么会不接受呢?”这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因为在他看来奥奈达从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男人接受,而且这话暗示出小镇上的人也是这样看待的。这让他感到羞辱,“感觉一扇门被关上了。”小镇上这一对相濡以沫的单身男女,却因为不可理喻的骄傲而错过,多么可惜!但真的是不可理喻吗?在一个有历史的小镇上,除非你离开,永远地告别,否则就不得不活在对别人来说已经死去的记忆里。在有记忆的地方,自尊心最容易被冒犯,很多时候,嘴硬,撒谎,只是为了维持一份可怜的自尊,却因此犯下不可挽回的错。
骄傲会让人做出相反的选择,自卑亦然。如果不是因为一直隐藏在心底的自卑情结,“我”也就不会对奥奈达的提议如此怒不可遏,以至于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直到后来的某一天,遇到一个小镇上的熟人,他才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无论你早前可能有过怎样的残疾,只要活到现在就可以很大程度上将那些缺陷抹去。每个人的脸都会遭受岁月的侵蚀,绝不仅仅是你的脸。”自然奥奈达也一样,她也不再年轻美丽,不再那么自信满满,她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不过是用傲慢的言辞掩饰真实的心意罢了。
这个迟来的判断能否改写结局?小说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在“我”搬家前夕,两人看着后院鸟澡盆里走出来的一只只臭鼬,沉浸在无声的惊喜中。这个结尾暗示什么?很难猜透。门罗在一次访谈中说,在《亲爱的生活》这本小说集里,她最喜欢这个场景。我的理解,这是一个无声胜有声的场景,一个自我赦免的场景。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开口,因为已无需开口。在童话里,撒谎的人必须面对神的审判,一次次遭受审问,一次次被迫开口,承认“是”或“不是”,向上天坦白一切。但在凡俗人间,并没有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审判者,也不能指望神来替你裁决,帮助你挽回错误。谁能避免一生中不会犯下过失,不会隐瞒、撒谎、干蠢事?何必没完没了地追究谁对谁错?不如就这样默默原谅,一笑了之,岂不更好?
童话里的世界总是有始有终、斩钉截铁、善恶分明,现代小说里的故事,特别是门罗笔下的故事,多数时候却是兜兜转转,看了半天还是追查不到真相。往往是读到最后,再回过头去读开头的部分,你倒又能有所悟。《骄傲》这篇小说,劈头写道:
有些人把一切都弄错了。怎么解释呢?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可以让一切对自己不利,比如说,经受了三次打击,或20次打击,结果却没事……
乍一看这个开头简直不知所云,读完“我”和奥奈达的故事,回过来看,又似乎明白了其所指:有些人早年犯错,却仍选择一辈子住在小镇上,一辈子被人记住他们那些丢脸的事,却还要嘴硬地证明自己“精神饱满,心情愉快”;有些人年轻时为自己挖了一个坑,然后继续不停地挖下去,“如果别人有可能注意不到,他们甚至会挖得更加卖力夸张”。这两类人,大概就是指奥奈达和“我”这样的人吧?但也可能就是我们周围的某些人,我们自己。人类最大的弱点就是不愿意回头,不能回头,不肯承认自己犯下的错,以至于不能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话说回来,或许人一出生就在为自己挖坑,一直不停地挖,直到把自己埋进去。这样看待人生,是否太悲观?还是因此反倒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得到某种解脱?不同的人大概有不同的答案。
门罗的这本《亲爱的生活》出版于2012年,如今已成封笔之作。集子里好几篇小说的结尾,不似以往的决绝冷峻,倒是常常给人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能够接受背叛,接受失去,接受所不能接受的事……最后一篇《亲爱的生活》的结尾写道:“我们会说起某些无法被原谅的事,某些让我们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但我们原谅了,我们每次都原谅了。”——走过了80多年的人生路,原谅,赦免,难道不是最好的主题?这是门罗写给我们的最初,最后,也是最亲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