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雨初,曾任西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北京市委宣传部研究室主任、北京市委副秘书长、北京出版集团董事长,现为西藏牦牛博物馆荣誉馆长
吴雨初
书是用来读的。
作为曾经的出版人,我觉得对著者最大的尊重,就是购买并阅读他的著作,即或著者是他的朋友。所以,得知好友、清华大学沈卫荣教授的《他乡甘露》由凤凰出版社出版,我立即网购并通读了这本书。
我与沈卫荣相识并成为好友,应该是在2006年,是时他历时多年,游学多国,精通多语,刚刚学成回国。记得我还应其邀请,参加了当时由他担任主任的中国人民大学汉藏佛教研究中心的成立大会。后来,我离京返藏工作,但还断断续续地和他维系着联系。
有一件很奇葩的往事:2015年,我在布拉格的“十月作家居住地”写作,有一天在熙熙攘攘的老城广场散步,沈卫荣远远看到我,就招呼我,我没听见,他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我们竟失之交臂,后来回到北京说起才知道,那是一次多么遗憾的完美错过的邂逅!
不过,这似乎更像是一个有寓意的象征——他是当今国际藏学界灿烂的明星,我却是身在西藏之境、影在藏学之外。我在西藏生活工作了半辈子,不是没有努力而实在是因为缺乏语言天赋,至今也没学好藏语文。年少时是个末流的文学青年,后来做了一些繁杂的文化行政事务,终于与藏学无缘。因而,自感称他为友,算是高攀了。人嘛,各有各命,各得其所就好。
本来没有资格谈论沈卫荣的这本新作,它看似随意,其实是非常严肃的学术著作,却让我等学外之人读来竟然有一种文学阅读般的快感。
常言道,专业要谨慎,业余可吹牛。沈卫荣也在书中说,专业学人谈论藏学十分危险,闲人闲谈藏学却似很有格调。我就属于附庸风雅的闲人闲谈。我们身在西藏的人,当然也常常听说国际藏学界的一些奇闻异事,西方人对西藏和藏学如何疯疯癫癫,某学者又发表了什么新观点等等,但并不知其所以然。读了沈卫荣的这本书,才算是多少知道了一点国际藏学的发展线索、来龙去脉和现实背景,略窥到那里面的风云际会、事件波澜,见识了国际藏学界的各色人等、各派说法、各种探究甚至传奇,由此获益良多,感慨颇深。
所感之一是,俗人的故乡与学人的异乡。我等长期在藏地生活者,对这里的土地和人民有着难以述说的深厚感情,将其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甚至超越自己的原乡。但从完全不同的学术角度而言,真正认识所在区域的文化,又应该有一种他者角度。事实上,即便是非专业学者,也可能会因为各种残缺的思想或知识的影响,比如萨义德所说的“东方主义”或者别的什么主义,自觉不自觉地产生认识上的误区,身在西藏,也可能会受到“想象西藏”的影响,甚至也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香格里拉的囚徒”。我能理解沈卫荣所言的做“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学问,追求做一个“把整个世界都当作他乡的完人”的意思,但我等非学之人可望而不可及,却也不妨既把西藏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同时也读一点点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书,能够从更加宽阔的视野、甚或从异乡的角度,认识自己的所在。
所感之二是,洋人的迷幻与国人的净土。从《他乡甘露》中可以看到,西方对西藏的想象,有其当时的社会思潮背景,既有“香格里拉”的神秘化,也有情色淫毒的妖魔化,尤其对密教双修的肆意演绎,更是奇谈怪论、五花八门,但都事出有因。沈卫荣在此书一文中对“演揲儿法”的考据,这个从古代汉族文人到西方今人都以为的“房中术”,从书中得知原是“能使人身之气或消或胀、或伸或缩的运气之术”。这个语文学的研究结果,廓清了久之以往的误读和谬解。而对当今国人而言,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深入,越来越多的旅游者前往藏地,藏汉民族民间的交往交流交融愈深,当然更多游客的兴致还是在于那里的蓝天雪峰、神山圣湖和佛寺建筑。很多年轻人因为现实生活和心理的种种因素,而把雪域高原视为最后的“净土”,到那里去寻求心解,他们其实对藏文化并没有多少了解;当然这也不错。我本人也一直不断地告诫自己,虽然在这里呆了半辈子,但千万不能轻言了解西藏和藏文化,因为它确实是博大精深。我们虽然不能像学者那样通过文本去深入研究历史文化,但可以从与平凡百姓的长时间共同生活中,去体味文化的共性和特性,去感受藏文化中的慈悲、智慧和无畏。
所感之三是,智者的佛学与迷者的科学。我也注意到,有不少文章引用爱因斯坦甚至恩格斯、孙中山等大人物关于佛教的论述,但某种程度上只是为藏传佛教争得一份“政治正确”而已。沈卫荣在书中设问:表面看来,宗教和科学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可是,何以在现代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却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佛教产生兴趣呢?在一些人醉心从佛教中寻求神智的同时,也有那么多人把科学当作宗教来崇拜和迷信。书中提到的“佛盲”和“科盲”,在现代众生中当不为少数,在下不幸忝列其中。例如,石泰安在《西藏的文明》中所说的藏传佛教包含着复杂奇特的人体生理学,图齐在《西藏的宗教》中则介绍过密教里的脉、点、风、息,萨耶在《金刚乘》里则称金刚乘让人理解个体的人与宇宙的同源性,等等。但是,要真正通过语文学去解读历史文本、参悟佛学真谛,却又是我等俗人难以近身的。不过,我很赞同沈卫荣所说的,“可以通过佛教与科学的认知来明确自己在当今这个世界的身份认同,寻找我们生活、工作的价值和意义”。
记得有一次我问沈卫荣,你既然如此热衷藏文化和藏传佛教,为什么没有皈依藏传佛教呢?读过《他乡甘露》后我明白了,幸而他没有皈依,不然,藏传佛教界可能会多一位高僧,国际藏学界则会少一位光芒四射的卓越学者。而从沈卫荣个人来说,学术让他获得了更加广阔的视野、更加丰富的人生、更高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