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白莲仕女》
毛时安
100多年前,1919年12月,一个叫林风眠的年轻人搭乘安德烈·雷本号邮轮,由吉布提入红海,穿苏伊士运河,经地中海,远渡重洋,抵达法国马赛港。同行者不但有艺术同好林文铮,后来中国象征主义诗歌开山鼻祖、雕塑家李金发,还有一大批革命者:蔡和森、蔡畅、向警予、熊季光……他们启航的原点就是我们生活的这座伟大的城市——中国上海。
无独有偶,1947年7月,林风眠的学生吴冠中也是从上海开启了他赴法留学的新的艺术生涯。
《中国式风景》艺术大展,是林风眠、吴冠中师生两代赴法启航之城上海,对中国现代美术文脉的一次温情的回眸,也是对他们生命接力的艺术贡献的一次深情的致敬。
眼前一堵横着的中国红的宫墙,穿过也是横着的长条灯光勾勒的正门,映入眼帘的是同样横着的一面中国红的照壁,上书宋版“中国式风景”五个大字,下书“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黑体小字。极简约、极现代、极中国。巨大的中庭左右两堵灰墙分别陈列着他们的年表和照片、文献;左右两个展览空间分别陈列着两人的精品力作,共200件。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林吴师生的堪称史诗级的艺术回顾与对话。
关于《中国式风景》大展,已经有许多名家的精彩评论、阐释。贡布里希说,“历届艺术永无止境,总有新的东西尚待发现。”不同时代、不同的读者,不同的生命体验和感情投入,就会有新的解读。这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
截至笔者完稿时,大展观众人数已突破50万,盛况空前。他们在作品前驻足不前,流连忘返。这是一次消弭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界限,超越了精英和大众营垒,真正雅俗共赏的艺术大展。令大家共情激动的共同强烈感受就是一个字:美。尽管林吴师生所处时代、取材、画风、尺幅各有不同,但其作品无言地昭示、朝着一个视觉和精神方向:美。无论题材的选择,还是图式、造型、线条、色彩,给人的总体视觉感受就是美。
林风眠的艺术世界,从上世纪50年代的《莲花仕女》到60年代的《捧白莲红衣仕女》,仕女出现在读书、梳头、弹琴、吹笛、闲坐各种场景中,瓜子脸、丹凤眼、削肩,披着云翳般的轻纱,那种与世隔绝的典雅、柔和、娴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超凡脱俗的女性美。静立枝头,或彼此喃喃细语,或顾盼生姿的小鸟;江南无处不风景的旷野、河滩、芦苇、白鹭;还有画面饱满,色彩奔放得像自由的生命一样响亮绽放的花束……他的线条迥异于传统书法的屋漏痕、锥画沙,流畅明快,富于现代感;用色,控制而不挥霍,完全服从视觉的感受。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高于自然和生活的艺术独有的美,美让我们沉浸在审美愉悦的境界。
如果说,林风眠艺术书写的是象征性的情感性的“中国风景”,那么吴冠中艺术视野中收纳的就是辞典定义中的“中国风景”,而艺术中呈现的则是既完全区别中国山水画,也完全区别于西洋风景画的“中国风景”。
他“背着沉重的画具,从东海之滨到青藏高原,数十年来踏遍祖国大地”(《吴冠中散文集》),北方农村的四合院、村舍、碾子、荒漠,崂山攀石而上的松树,巨龙般蜿蜒奔向天际的长城;特别是江南水乡的情致,双燕掠过的粉墙黛瓦,狮子林奇峰异石堆积的假山,鲁迅故居后的百草园……经过提炼,焕发出一股令人过目不忘,甚至有点刻骨铭心的美感。
林风眠曾说:“我是睁着眼睛在做梦,我的画确是一些梦境”。我以为,林风眠和吴冠中师生画的都是他们的梦,用艺术构筑的美的梦。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用自己的逍遥和距离,抵御着现实压力的唯美的抒情诗人。
宗白华先生说:“美与美术的源泉是人类最深心灵与他的环境接触相感时的波动。”艺术创作与鉴赏,是人类心灵深处最活跃和最敏感的精神创造力量,是人类不断提升生命境界的精神追求的见证。它“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境而为虚景,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
我这里特别要强调突出的是艺术的唯美主义。唯美主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一个贬义词,是被边缘被流放甚至被批判的艺术风格和艺术主张。其实在我看来,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应该兼容并包。为人生的艺术现实主义可以表达我们对现实的良知道义,但为艺术的艺术,唯美主义,同样可以抚慰我们被时代洪流冲击得疲惫、创伤的心灵。马蒂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他选择了让人愉悦、欢快、舒适的视觉艺术形式,来表现战争时期的一种情绪,一种能够带给人们乐观情绪的艺术。他把这个叫做“责任”,这是他的责任。我曾经说过,他一生只使用漂亮的形式语言,给那些饱受苦难的灵魂提供着舒适的“精神沙发”。
更何况,唯美主义并不与现实社会和人生绝缘。唯美主义是艺术家人生中精神和感情世界的隐喻。林风眠的艺术风格是刻骨铭心的“忧伤的唯美主义”。芦荡上空灰色的阴云低沉,疾风中挣扎挺立的芦苇,是他在南昌路斗室,压抑的现实环境下内心不甘的精神写照。而那一蓬蓬色彩相对艳丽的花束,是照亮他孤独蛰居的斗室而始终未曾放弃的希望。特别是,他画中的仕女,久久凝视,你会读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深刻的忧伤。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疯狂反抗,以他羸弱的身子救下疼爱自己、为追求爱情而被封建族规处于死刑的母亲,最后母亲被族人强行放逐,天各一方,母子终身未见。他画中的不断出现的仕女熔铸了他对母亲遥远的梦幻般的美。第一次爱情,妻儿双亡,第二次婚姻离多聚少。女性的美由此成为他一辈子的追求,他在色彩和宣纸之间不断倾诉着忧伤、寂寞、凄清而唯美是求的内心。他的画是一种东方文人忧伤的当代表达。他留给世人最后的遗言是“我想回家,回杭州”。他的那些风景画里盛满了无尽的乡愁。相比老师,吴冠中更是一个性情中人。他上世纪50年代始,从中央美院、清华大学到中央工艺美院,历经时代风云的变幻,始终顽强地坚持着自己长期被误解、批判的“形式主义”的艺术理想。具体而言,他注重画面的大感觉,特别在构成上,分别以密集的曲线和硬边的分割,组合音符般跳跃的大小色块,犹如音画,既有具象的风景美,又有线条、平面构成的抽象美。在抽象和具象的结合部,完成了心目中的“中国风景”的艺术世界。艺术必须托付给形式,形式就是语言,形式就是风格。我把他的艺术风格称之为结构的唯美主义。
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中国文化进入了又一次大的转型的时代,中西文化的结合已经成为创作中被大家普遍接受的一种主流观念。时至今日,“文化互鉴”也已成为基本共识。但正如吴冠中说的那样:“主流往往被时髦利用作装饰品,各式各样不同水平的画展,大都标榜作者融汇了东方和西方。”也诚如他所言:“说时容易做时难,艺术中中西结合的成活率并不高。”(吴冠中《沧桑入画》)林风眠和吴冠中都是中国现当代美术史里程碑式并且产生了世界影响的大艺术家。今天,我们解读林、吴师生艺术的意义正在于此。
首先,文化的融合和互鉴,需要明确而坚定的艺术理念和实现理念的艺术路径。林吴师生一脉相承,从中国文化出发,寻求异域文化的刺激,从美学上,开启了现代绘画的感情表现性(色彩、构成)和中国古典绘画的写意性(书写性)叠加,建构当代意境的艺术之旅,并且最终完成了时代赋予自己的文化使命。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广泛吸收了马蒂斯、毕加索、莫迪里阿尼、抽象绘画和中国传统绘画的许多艺术营养。但他们没有照单全收,没有依样画葫芦。伟大的画家并非没有借鉴,而在于他们最终把毕加索、马蒂斯、波洛克画没了,画(化)出了一个横空出世的自我。诚如吴冠中说的那样,他自己是一头山羊,必须回到自己的山里去吃草,才能有奶。(《吴冠中散文集》)他们的唯美主义美是中国的,是当代的,也是人类的。
其次,林吴师生始终高扬着“韧”的不屈不挠的艺术精神。艺术的大成就完成于人格的艰难修炼。回顾人生,林风眠说:“我像斯芬克斯,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艺术上伟大的成功,历史告诉了我们,是在挣扎和彷徨中才能得到的结果。”2008年吴冠中在《我负丹青》中明确表示,艺术家是野生的,艺术家的要害在个性,拒绝豢养,自生自灭,饿死首阳而不失风骨。其九死而不悔,他们玉壶冰心,远离功名利禄,以柔弱而韧性的生命形态,饱满而纯粹的生命投入,成就了不可攀越的艺术、精神、人格的高峰。这也是今天许多艺术家所匮乏的精神气质,达不到的灵魂高度,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
1946年林风眠特地为学生吴冠中与朱碧琴新婚赠画《燕昵》,画中双燕浪漫地并肩栖息在紫藤丛中,喃喃细语,如一首寄予着无限美好憧憬的抒情诗。2010年春,吴冠中生命告别世界留下了未及签名的《最后的春天》,春天艳丽的色彩在穿插的线条之间欢快而奔放地绽放。大自然92次的花开花落,他们居然那么神奇地在同一圈生命的年轮,走完了他们生命和艺术的漫漫长旅。
风急浪高,奔向海洋;春暖花开,回归大地——这就是他们的艺术人生。
(作者为知名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