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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7 第27,92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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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版:读书

春天里窗下读闲诗

——读徐德祯诗集《闲窗待月》

陈思和,复旦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一级教授,文学评论家。
       ■ 陈思和
      
       过了惊蛰,没有听见打雷声。听人说,今年立春过后即有春雷,早已是春意盎然了,于是心情也自然好了一些。闲适里读了一部诗集,不是唐诗宋词,不是西方经典,是我的朋友徐德祯的新编旧体诗集《闲窗待月》,这是诗人的《四香斋雅集》中的一部,即将由甘肃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眼睛不好,读的是电子版,迫不及待,先睹为快。
      
       记得2014年我第一次去张掖,为的是去参加河西学院贾植芳先生藏书陈列馆的开幕仪式。那天刚下飞机,热情的河西学院同仁就安排我们直接去丹霞国家公园参观,原因是那时下午三点左右,太阳不烈,而且刚刚下过一场不大的雨,据说这是参观丹霞地貌最适宜的时分。果然,当我面对丹霞群峰,望着一圈圈五彩岩石堆积起伏的山貌,我简直被惊住了,看着这层层色彩的峰峦,想象着这是一个个彩裙缤纷的仙女下凡,从天上的云朵里飘然而至……晚上在学院举办的宴席上,刘仁义校长命我当场赋诗,仓促间我脱口而出一首七绝,描写了游览丹霞地貌的心情:“七彩罗裙百色冠,三千佳丽列仙班。莫叹张掖观无海,一片丹霞火炬斓。”这首诗的背后,隐藏了一段我与徐德祯先生的交流佳话。后来刘仁义校长在一次公开讲座时提到了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我们的徐德桢书记陪同陈思和先生去观看丹霞,他对陈思和介绍说,张掖的地理地貌、民族文化多元多样。多样性是河西走廊的显著特征,这里的地理地貌堪称国家地质大观园。他说我们这个地方,除了不能观海,其他什么都有。陈思和指着丹霞地貌,说这不就是海吗?因此,就有了这首赞美张掖丹霞的著名诗篇……”
      
       这个故事属实。这也是我与徐德祯先生交往的开始,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开端。这次我读到徐德祯的诗集里也有写丹霞地貌的诗篇。早在2008年他就歌咏七彩丹霞:“流金迷万壑,溢霭醉千台。”若非身临其境,很难体会其用词之传神。“霭”当作“云气”解,指的是五彩祥云氤氲四溢,迷醉了群峦山色;要比我所谓的“三千佳丽”生动得多。我不太了解张掖自然景观的开发时间。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我指导过一个来自张掖的研究生,从他嘴里反复听到张掖的酒啊,水果啊,左宗棠啊,就是没听说过张掖的自然景观。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介绍张掖那么好的丹霞地貌,他委屈回答: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发呢。我想是的,张掖自然景观的开发规划,应该是在新世纪以后才取得突破性的发展,我去参观丹霞时,建立张掖市国家地质公园的文件刚被批下来不久。我推算2008年徐德祯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开发七彩丹霞的初期。也就是说,诗人在张掖自然景观的开发之初,就用美丽的诗句为家乡的美丽而歌唱了。
      
       有一句俗话,说文章是自己的好,我想套用一下,说诗人是家乡的好。什么意思呢?我曾经在张掖多次听到当地人传颂罗家伦前辈的诗《五云楼远眺》,其中有两句名句:“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认江南。”罗先生的参照系是江南风光,其实河西走廊的张国臂掖之雄势,远非纤丽的江南可比。罗先生作为旅客的赞美,诗中含有南方人的美学立场。而我读徐德祯的诗词,对于张掖的一山一水、一寺一地,都饱含了血肉相连的感情,诗人主体与自然风光融为一体的抒情状物,才是诗意的张掖。记得有一次德祯陪我游马蹄寺,很自得地对我说,这里他来过很多次,可以见证整个旅游点开发过程。我查了一下,马蹄寺风景区的开发比丹霞地貌早,新世纪初就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徐德祯诗集里至少有三首诗写到马蹄寺,分别在2009、2010、2012三年。第一首古风《马蹄寺杂咏》,诗人歌咏马蹄寺的传说:“天马乘风来,龙雀相与伴。慕此灵秀地,流连不忍还。饥食坡上草,渴饮山顶泉。昼与云彩戏,夜伴星光眠。为赋已钟情,留迹在山顶。牧人意为归,马蹄声已远。开山为寺庙,立塔作道场……”第二首诗《谒马蹄寺》,诗人写的是马蹄寺风景区游客如云,载歌载舞的景象:“天马云无际,毡房酒已酣。牧歌穿晴谷,禅语伴翠岚。若解身心累,醉在丹崖前。”又过了两年,秋天时分诗人又一次游马蹄寺,这次应该是独行吧,他既不写寺庙也不写游览,短短几句,写的是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合二为一:“山魂迷白雪,涧水响青松。净界向何处,醉卧兰花坪。”这里写的“净界”并不是“空山不见人”的环境,却是诗人内心的迷醉。我可以肯定诗人不止三次到过马蹄寺,但是三次登临三次赋诗,没有外地旅客为赋新诗而赋诗的勉强,从神话传说到物我两忘,都是从诗人心底流出的汩汩诗情。这样的文字这样的诗,应该是北国张掖引以为豪的文化名片。
      
       诗人徐德祯写诗不重人情世故,不写身世境遇,除了喝酒赏花旅游,很少写个人身边琐事和社会信息。他的心思流连于湖光山色、树木花卉、四季时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路采风一路咏唱。他的行脚渐行渐远,视域也越来越宽阔。一本诗集,近千首诗,记载了诗人从40岁到60岁壮游时期的行脚文字,记录了家国山河的大好自然景象。我粗粗计算一下,从2003年起,20年来诗人的足迹行走在三条行程轨道上:最核心的是他走遍了张掖及其周边的山山水水;扩大开去,是甘肃河西走廊,从武威一直到嘉峪关,中间还带上敦煌的鸣沙山月牙泉,都呈现于诗境。再扩大开去,那就是全国版图了,西到新疆西藏,西南边贯穿云贵四川,南边走通两广海南及香港,转过去就是台海两岸,接着是到了东海之滨的江浙上海,然后穿越中原,写武汉黄鹤、郑州牡丹、秦晋寻古,北上燕赵慷慨悲歌之地,几乎中华山河全景都呈现在这部诗集里。“秃笔写五味,光脚行九州”,是对诗人创作这部诗集的最恰切的写照。当然就单篇的诗歌而言,艺术上会有高低之分,诗人投诸的创作感情也有亲疏浓淡之别,而从整体上说,这是一部壮丽的山水诗集。
      
       我前面说诗人重自然而轻人事,但不是说诗人疏于人际感情交流。我对旧体诗创作有点偏见,以为旧体诗具有私密性情绪纾解功能。旧体诗词的对象首先是诗人自己,让自己通过旧体诗创作把内心委曲的隐秘情绪宣泄出来,达到纾解作用。所以旧体诗里隐含的意义,只有诗人寸心自知,其隐晦也好,典故也好,是不需要作解释的,如李义山的诗就是这样。其次,诗的对象是少数知己朋友,荒江野老作渔樵言,共同的人生观或者审美观,通过唱和形式互相沟通,引得嘤鸣。在第一种对象的情绪表达得到满足同时,也感动同一情绪层面的阅读者,以发生共情的美学效应。但是诗人靠唱和作诗,已经是第二性的,非原始冲动而作的初心。徐德祯的诗集里与朋友间的唱和应酬不多,但每有涉及,必有佳作。因为思人怀友间呈现的都是诗人的赤心至情。如《春节怀新疆兄弟》,写得感人至深。我不清楚诗人怀念的是亲手足还是亲密发小,其语气之诚描述之微,令人击节称道:“把盏欲饮杯满泪,执手犹怜发成烟。”写的是梦境,非常真挚,接着“少小各奔生死路,老大自撑风雨天”。写的是回忆,兄弟间自有一番心酸经历。尾联又回到真实生活场景:“通话不语声先悲,强装欢颜约来年。”梦醒后打电话问候,却又泪涟涟,话哽咽,只能相约来年相见。这首诗没有一般唱和之作的敷衍,满满都是淋漓尽致的思念兄弟之情。
      
       语气之诚描述之微,是我评价好诗所持的基本标准。“描述之微”是对“语气之诚”的检验。这话扯开来就说远了,我仅举一个例子,说明徐德桢诗的叙事特点。《小酌复老同学》写的是同学之间的怀旧:“曾卧茅草铺,为作青云歌。经冬炉火少,拌汤蛆虫多。”艰难与共的岁月,是通过无法复制也无法虚构的生活细节来描摹的,细节里隐含着诗人与朋友之间的真诚感情。这样的诗就是好诗啊!
      
       2024年2月15日大年初六
      
       2024年3月8日修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