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
古风已成为当下年轻人的文化时尚。不过,音乐领域尽管也出现过一些佳作,但整体而言品质不尽如人意,俚俗小调比比皆是,真正以现代音乐语言方式呈现传统文化之美的流行歌曲却不多。
高品质的古风歌曲创作显然有门槛,创作者既要对传统文化有长期的积累和发自内心的热爱,也要熟稔丰富的音乐语汇和技法,还要愿意靠近年轻人、贴近时尚,周杰伦与方文山那般天作之合实属难得。
当我们放眼乐坛搜索古风歌曲佳作时,吴彤这个名字会一再出现。早在1993年,吴彤便发表了以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为歌词创作的《烽火扬州路》,成为如今的古风歌曲的先行者;在那之后,他不断通过《经典咏流传》《国乐大典》《新民乐国风夜》等综艺节目推出《短歌行》《江雪》《满江红》《离骚》等一系列为古诗词谱曲的古风歌曲,走出了一条特色鲜明又注重品质的创作道路;近期,他又因为接连亮相央视和B站的跨年晚会而再度出圈。
观察其音乐创作成长轨迹,或许能为有待改进的古风歌曲创作提供一些启发。
向外走的行者:
用民族乐器联通世界音乐
吴彤出生于管乐世家,制作和演奏民族管乐器的手艺传到他已是第四代。得天独厚的家族传承和学院派的专业训练锻造出他扎实的演奏功底,但他并不打算在民乐的领域中固步自封。
还在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就读时,吴彤便以重金属曲风的《烽火扬州路》展示了异于同侪的艺术旨趣和突破意识,然而,真正让他进入更广阔音乐天地的是他与马友友“丝绸之路乐团”的合作。
2000年,吴彤在美国演出和学术交流时与大提琴家马友友结识,并应邀加入马友友组织的丝路乐团。这是一个汇集了亚、欧、美多个国家和地区数十位音乐家的松散艺术组织,创建者希望以代表当地传统的声音展现丝路沿途各国的风俗民情,在文化背景各异的音乐家们的合奏协作中,呈现“文化融汇碰撞蕴涵着的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吴彤带着他的笙和歌声,与乐团中来自世界各国的音乐家展开了长期的互动交流。
吴彤走出去的意义是双向的。一方面,他让已有四千年历史的民族乐器笙的声音在世界级的平台奏响,传递中国民乐的魅力。在获得第59届格莱美最佳世界音乐奖的专辑《歌咏乡愁》(Sing Me Home)中,美国乡村歌曲“Little Birdie”以吴彤的笙用“三吐”吹奏出快速反复音型起手,随后小提琴以同样的节奏音型叠入,并在旋律乐句结束后立即插入过门乐句,悠缓的演唱与急促的器乐伴奏间形成京剧紧打慢唱的奇异效果,美国民歌唱出了中国风,吴彤的作用可见一斑。
另一方面,他在和各国各民族音乐家的合作中博采众长,呈现民族声音的同时也把很多源于异质文化的音乐语汇和技法纳入到演奏和创作中,使传统乐器显现世界性,成为跨越文化樊篱的桥梁。
在专辑《极POLE》中,吴彤演奏了巴赫的名曲《G弦上的咏叹调》,用一把笙竟吹出了巴洛克复调织体和管风琴般深邃而庄重的质感。专辑《我一直听见自己的笙音》中有一首《塔玲珑》,吴彤把原版的西河大鼓改成了动感十足的放克曲风,间奏中的笙十分出彩,先是充当乐队中的“键盘”,连续演奏不和谐的爵士高叠和弦,转瞬间又成了“吉他”,模拟快速点弦炫技。这些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笙“应该”发出的声响,吴彤的创作实践让我们看到文化交融对民族音乐发展创新带来的助益。
在原创乐曲《光明想》中,吴彤和印度的塔布拉鼓演奏家Sandeep Das用音乐展开对佛学的探讨,一把笙、一对鼓你来我往,各出奇招又相互帮衬,两大文明古国的精神交流通道就在这音乐对谈间重新连接。闽南语歌曲《望春风》原本有着浓郁的民歌风,而吴彤的版本以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序曲进入,逐渐加入笙的五声性旋律,沉厚的大提琴与清丽的笙互诉衷肠,仿佛歌词中情窦初开的女生对恋爱场景的幻想,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东西方文化无间对话的期许呢?
人常说“音乐无国界”,但显然,还是需要有人去缝合不同音乐文化间的裂隙,吴彤就是这样一位多年奔走于音乐丝路的行者,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两次站上格莱美的领奖台,是对他不懈努力的褒奖。
向内求的侠客:
用流行音乐激活传统文化
走出去的吴彤获得了多元文化视野,有助于他进一步开阔艺术思路,更加不拘一格地调动各种手法去塑造他所追求的音乐。纵观吴彤的歌曲创作,一条线索引人瞩目:以流行音乐为基础表达方式、融入民族音乐元素,为古诗词谱曲。
吴彤身为轮回乐队主唱时期的代表作《烽火扬州路》,以辛弃疾的金戈铁马搭配上重金属刚猛雄健,再现了词作慷慨壮怀的气势。为李白《将进酒》谱曲时,吴彤在金属曲风的刚猛之外设计了柔缓的对比段,歌曲更显跌宕起伏,编曲还加入笙和琵琶,成为展现诗作奔放豪迈气质的妙笔。而在《春晓》中,吴彤则完全舍弃了摇滚元素,以笙、黑管、钢琴三重奏的形式营造出室内乐的雅趣,应和这首五言绝句的自在飘逸。
在2019年的《经典咏流传》节目中,吴彤演唱了他谱曲的《短歌行》。歌曲以钢琴简约的柱式和弦开场,连续跳进上行的旋律唱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已显出诗人的宏大气魄;行至第二节,电子音乐震荡漫延的效果更是令人震撼,将曹操“幽燕老将,气韵沉雄”的威严展露无遗;第三节,笙也加入电子音乐和钢琴交织的声场中,那激越的声音仿佛穿破了天地,将一代枭雄志愿一统天下的磅礴气势带到今人的眼前。
吴彤试图为每一首诗词找到与之气质、内容相契合的音乐表现手段,但无论作曲技法如何妥帖,作品经他一唱,总会染上一层豪侠之气,即便是描写凄楚痴情的《钗头凤》,他唱出来也带着几分侠骨柔肠。他特殊的音色是重要因素。据嗓音医学专家韩丽艳介绍,吴彤的声带黏膜组织先天发育问题使他的声门闭合时呈梭形缝隙,影响真声音质的饱满,但他上佳的乐感使发声“问题”变成了声音的辨识度,形成独特的“苍劲高亢”声线。这种音色,加上他在舞台上潇洒自如的风度和以古风题材为特色的音乐创作,很直接地在观众脑海中投射出“侠客”的形象。而这一艺术形象,也让他在B站“最美的夜”跨年晚会中演唱的《华山论剑:冠世一战》尤其有说服力和感染力。
吴彤近年来持续产出古风作品。除上述例子外,他谱曲演唱的古诗词作品目录中还有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陶渊明的《饮酒·其五》等名篇,以传统文化为题材创作的纯器乐作品主要收录于《吴彤们·音乐云》(2016)和《极POLE》(2020)两张专辑,而他包揽词曲创作的古风歌曲罕见,这或可理解为扬长避短,却也体现出他对传统文化抱持的敬畏。
客观而言,他这一系列古风音乐创作,为激活传统文化,使其在当代语境——特别是年轻听众群体——中焕发生命力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在个人发表的专辑中、在热播综艺节目中,他频频拿出“和诗以歌”的古风歌曲,让古诗词恢复可以歌唱的属性、让民族乐器在新时代的舞台上绽放魅力,这恰恰也从某个方面体现出他骨子里有着我国文化传统中“侠客”的社会责任感。
吴彤以行者无疆的洒脱,带着传统走出去,向外传播交流,同时采撷各国各民族音乐和时尚流行音乐,内化后以传统文化现代化的方式输出作品,激活古诗词和民族音乐。他以积极介入的实践者姿态穿行于多元文化中,秉持着开放的音乐理念,建立起自身的音乐风格和艺术旨趣,为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探索新的可能,也为以大众音乐形式呈现传统文化之美做出了令人称道的贡献。
(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流行音乐研究专业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