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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2 第27,84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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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笔会

臭豆腐的祖师爷

       陈成益
      
       到长沙,放下行李,就直奔火宫殿,为了去尝一下著名的臭豆腐。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嗜臭之人,只是很早就读过汪曾祺一篇《五味》,文中最后一部分写臭,他转引一位大人物的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据说这句话在那个特殊年代还被刷到了火宫殿的墙上。
      
       坡子街,一面是茶颜悦色(那时候只长沙有),一面是火宫殿,对门而开,都很火,都要排队。于是一人排臭豆腐,一人排奶茶。终于买到臭豆腐,黑乎乎两碗,撒上红红的辣椒,好不容易在店堂找到座。幽兰拿铁配火宫殿臭豆腐,一新一旧,都是长沙名吃,也是难得的经历。只是黑乎乎的臭豆腐,总让人心生膈应,况且味道也并不突出。所以当我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其实对火宫殿臭豆腐的味道,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
      
       人类对于味觉的记忆力,我总觉得有一点像是性爱体验,总是会忘记,所以要不断地吃,不断地要,用新的体验,覆盖旧的记忆。所以从来不会被满足,即便被短暂满足,还是马上会饿,会饥渴,这大概就是人类的本能。说句俗套的话,“食色,性也”。
      
       我的家乡浙东一带,老传统就喜食臭,臭苋菜梗,臭冬瓜,臭豆腐,还有霉千张。从我有记忆起,老一辈都喜欢食臭,比如我的爷爷奶奶,他们的饭桌上永远有一碗臭苋菜梗。在灶间饭镬上蒸熟,淋上一些熟菜籽油,那真是香气扑鼻。臭,在一定时候,会转化成香,也很神奇。苋菜梗,一段一段,叠在大碗里,绿偏向黄的色泽。臭,咸,用宁波人的话来讲,是“下饭榔头”。干下三大碗,不是问题。
      
       现在想来,那时生产力低下,物资不充裕,只能用这样廉价易得的菜,下饭填饱肚子。比如霉干菜,比如大头菜,比如雪里蕻。不是晒干,就是腌制,易于保存,仅此而已。浙东人吃食之俭朴,由此可想而知。久而久之,就成了当地特色。
      
       我爸,出生于1950年代,长身体的时候正好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他是真正饿过肚子的。可能是小时候吃多了这样的菜,到现在,他对这些东西,一碰弗碰。当然也有反例,比如我的一位上虞的书家朋友,几乎逢餐必点“三臭”,这成了他的味蕾偏好,无臭不欢。当然也有中间状态,比如我自己,那种很咸、很臭的,就感觉颇难下口。但偶尔会吃一些清淡的臭,总觉得鲜美。只是做得好吃的,可遇不可求。
      
       女儿读幼儿园,是在浒山老西门头。这片地方我熟,是七八十年代发展起来的老国营厂宿舍区,我小时候,就天天混迹于这里的录像厅、游戏厅。没想到差不多三十年后,女儿会回到这里,我又天天过来接送。我在朋友圈就描述过当时的场景,不妨引用一下:
      
       幼儿园的弄堂口常年有中年妇女逗留,不管上午下午。
      
       帅哥,要敲背吗?
      
       我笑笑说,我接孩子。
      
       她也笑,高高大大的,真帅。
      
       我边走边说,你也很漂亮啊。
      
       于是她笑得更灿烂了。这是一个目光没有焦点的中年妇女。
      
       几句话,可见这片老宿舍区的市井气息。馒头店、早餐店,各种菜蔬摊贩混在里面。其中有一家早餐店,午后点心时间,开卖臭豆腐。用很大的一口油锅,在路的另一边油炸,之后倒在不锈钢脸盆里。拿到店里卖,你五块,我八块十块,一大锅很快就卖完。所以往往有很多人在排队。有时候我也忍不住买一点,三块钱可能才十来个,一小塑料袋。蘸着店家调制的蒜泥醋,松松脆脆的,很快就吃完了。等冷下来,就不怎么好吃了,臭味太重。
      
       幸好这样的雅好没有遭到女儿的嫌弃。后来她上了小学,虽然隔着一段距离,我有时候也会跑过去,吃上几个。她也觉得好奇,尝几个,居然也爱吃。
      
       有一次我们跑到绍兴吼山。跟东湖一样,是历代采石残存的遗迹。东边曹山,西边吼山,隔一条河,桃花盛开的时候,这里是最美的。据说晚明的张岱曾隐居于此,在烟萝洞里,写下了他最著名的《陶庵梦忆》(这是我的老师龚静最喜爱的散文集)。卷六有一篇《曹山》,就是写这里,“曹石宕为外祖放生池,积三十余年,放生几百千万”。这个放生池,至今尚存。只是山上的陶望龄读书处,名“石篑山房”的,早已不存。
      
       吼山有云石,上大下小,状如蘑菇,上覆一块分离的的巨石,堪称奇观。边上是棋盘石,比较粗壮一点,上面覆盖几块巨石,跟棋盘一样。这些都是古代采石人的杰作,并非天然形成。据说旧时,还有“鸟人”筑巢栖居于顶上,从不下到地面,也是奇事。山下是剩水宕,《陶庵梦忆》有句:谁云鬼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竟被无知者竖排题刻为:谁魂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字迹不堪入目,只想速速离开。
      
       到皋埠镇上,闯入一家叫“海鲜阁”的排档。明档点餐,居然都很新鲜,点一只生炒小鱿鱼,一只卤水蒸豆皮包肉。正在不知吃啥之际,在角落里发现几排臭豆腐,看上去很干净。老板说这些是专门跑到崧厦买来的,可以清蒸,也可以油炸。我问:上虞的崧厦?老板答:是。
      
       那么就油炸。端上来,居然真的好吃,也不是很臭。油炸得金黄,外酥里糯,蘸辣椒和醋,口感柔绵。这怕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臭豆腐了。以前到绍兴,也在仓桥直街网红老伯那里买过臭豆腐,真没有这次在皋埠乡下偶遇的好吃。回来查资料,得知上海小绍兴饭店有一道名菜,油炸臭豆腐,就是来自于崧厦某氏的传承。
      
       上虞崧厦,正是臭豆腐的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