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
互文性在时下的文学研究中渐成热词,每见学者在论著中使用,但往往将文学作品的某种相似即古人所 谓“相似而非相袭者”(陆深《诗话》)视为互文性,这是不符合互文性概念原义的。互文性指的是文本间的关系,如果不能证明两个文本确实存在影响或模仿关系,那么两者的相似或只是偶然雷同,这不是互文性。互文性取决于写作中意识到其他文本存在而采取的态度。模仿固然产生一种互文关系,规避同样也是一种互文,我曾著文阐论,名之为隐性互文。保罗·麦卡特尼在2000年出版的《披头士选集》中谈到,“约翰·列侬和我一起写了《她爱你》这首歌曲。当时有一首Bobby Rydell的歌,而且经常听到。当你写另一首歌时,你会想到这一首歌”,他说“我们计划了写一首歌作为回应,我们认为这是一个糟糕的想法,但最终我们在酒店的卧室里,弹着吉他,坐了几个小时,然后写下了《她爱你》这首歌”。这就是互文性的一个例证,他们清楚地感受到Bobby Rydell一首歌的影响,起初想写一首回应的歌,但最终他们否定了这个想法,写出了一首不同的歌。
听古典音乐首先要识乐器,知道各种音响是什么乐器发出的。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为配合英国政府拍摄教育影片《管弦乐队的乐器》,专门写了一部《青少年管弦乐队指南》(Op.34),帮助青少年认识乐器的声音。普罗科菲耶夫《彼得与狼》用不同乐器描写动物角色,也有助于儿童认识乐器。近日看墨西哥女指挥阿隆德拉·帕拉指挥拉威尔《波莱罗》的视频,觉得也很适合初哥认识乐器,从定音鼓开始,弦乐、木管乐、铜管乐、打击乐,轮到什么乐器演奏,镜头就朝向乐手,观众可以见识乐器发出的声音。整个视频展示了交响乐队所有的乐器,大可用作教学片。而且这个曲子,随着声响从低到高,每循环一次,就换一种主奏乐器,自然显出不同乐器的声音对比,很适合用于音乐欣赏课。
正因为音乐是最抽象、最难以把握的东西,听音乐又是最主观的活动,没有人能绝对自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是唯一正确的,所以更渴望印证和交流。印证是寻求知音,交流是传播自己的感受和判断。但结果往往是出于趣味或自尊,由质疑各自的听音资历和准入门槛,而至于互相诋斥,意气用事,甚或出言不逊,最终不欢而散。不免让人感叹,一种可以提升精神境界、修炼性情涵养的活动,何以会落到这个地步。由此知能心平气和地聆听不同的看法,确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种境界,不仅与涵养和格局有关,也关乎交际伦理和逻辑智慧。
三重奏团除了美艺三重奏,大多是顶级音乐家的合作,像海菲茨、鲁宾斯坦、皮亚提戈尔斯基,谢林、肯普夫、傅尼埃,蒂博、科尔托、卡萨尔斯,奥依斯特拉赫、里赫特、罗斯特罗波维奇,柯岗、吉列尔斯、罗斯特罗波维奇,克莱默、阿格里奇、麦斯基,郑京和、普列文、托特里,杜梅、皮尔斯、王健,历史上最有名的小提琴家、大提琴家和钢琴家大概都和当时最杰出的艺术家结过三重奏团,但四重奏团却正相反,历史上著名的四重奏团里很难数出一流的演奏家,甚至独奏艺术家。我只知道罗马贝多芬四重奏的创始人菲利克斯·阿约勉强算一个。虽然巴利利四重奏团的第一小提琴巴利利发行过莫扎特小提琴奏鸣曲唱片,苏斯克四重奏和格万德豪斯四重奏的第一小提琴苏斯克也发行过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唱片,但恐怕没有人会把他俩视为一流小提琴家,现在知道他们的人估计也不多了。原因可能在于三重奏音乐中,每种乐器都有很强的独立性,各自突出,互相竞争,而四重奏曲则以第一小提琴为主导,其他乐器处于陪衬地位。一个最损的对四重奏团的描述是:一个拉得不太好的小提琴,一个拉得更不好的小提琴,加一个拉不了小提琴转行的中提琴,再加一个两种乐器都不能学的大提琴。
经常看到知识界为民众不善于思考而悲哀。其实民众不是不会思考——微信上议论国是,评论国际问题,似乎都是经过思考的。问题是许多人用来思考的知识全是错的,既不懂世界,也不明国情,以致一思考就错。
一篇论文人人都赞同,一定不会是价值很高的论文。论文的观点能被所有人接受,只意味着它说出了一个人所周知的共识。真正富有创见、有很高价值的论文,大概会是三分之一的人赞同,三分之一的人反对,三分之一的人看不懂。反对的和看不懂的经常相互交叉,因此真正有创见的论文遭否定的概率更高。
叶芝《致凯瑟琳·泰嫩》写道:“在《奥依辛》的第二章,我模拟象征主义的风格,写了一些也许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诗句。我奉献给读者的浪漫。读者不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运用了象征手法。他们不会发现的。一旦他们识破,诗的艺术性就会遭受损失。”这与中国诗人使用典故或象征性意象有点相似,诗家最希望的效果是“水中着盐”,使人不见形迹。
一面不能割舍过去,一面不能相信未来。始终处于这种纠结中,永远走不出困境,这就是我们的宿命。人生许多事都必须自己决定。由别人决定你的生活是可怕的,让别人决定你的生活是可怜的。未来的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你非要交给别人,或要求别人来决定你的生活,那就只能认命了。
同样是对未来的期待,年轻人和老人是不一样的。好比等车,年轻人的期待像出门旅行,有许多不可知的新鲜事在前方召唤,满怀急切的渴求和冲动;老人的期待却像是回家,所有的路都是熟悉的,也不那么急切,无论早一班晚一班,终归能到家就是了。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的岁月还长,却很难忍受等待;老人来日无多,却可以安然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