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埃伦纳峡谷入口 王士跃 摄
王士跃
正午的日光洒在江湾的陡峭绝壁上,将石灰岩体折射成刺眼的金色墙面,上宽下窄漏斗状逐渐收缩,像一幅舒展开来的非洲地图,底部歪歪扭扭地浸入江心,如金箔长毯直铺到我脚下,一抬腿我好像就能走进辉煌。
我站在美国大弯国家公园(Big Bend National Park)的圣埃伦纳峡谷(Santa Elena Canyon)的入口,美国第四大河格兰德河(Rio Grande)在我脚下拐了大大一个弯,大河南侧为墨西哥,北侧美国,淡绿的河水从中流过。
西班牙人最初踏上这块北美大陆的时候,格兰德河流仍旧水源丰沛,如八须鲶鱼在流域摆动。可是今天则大大萎缩,饥瘦得更像是一条蚯蚓在沙漠中抽扭。地球暖化和无数水坝截流工程让大河失去往日的波澜壮阔,只是破裤露膝地光裸着浅滩和卵石,踱着牛步朝墨西哥湾流去。
我伸手触摸水温,凉凉的,水有些浑浊。这里的地质和科罗拉多高原的沙土结构相似,在一亿年间石灰石经激流切割搓揉,河床陷落为深壑天沟。如果夜泊江上,四周静寂时可以听到沙土在船底窸窸滚动之声。
格兰德河绕了一个弯,又绕了一个弯,拐弯抹角之间,河岸升高了,又沉落了。岸边是茂密的柽柳、牧豆树和扁轴木树丛。扁轴木(palos verdes)也叫绿树,这是美国西南部特殊树种,几乎不长树叶,浑身上下翠绿,像仙人掌一样光合作用就靠着树皮。它也是我们洛杉矶地区某个城市的名字,可那里却偏偏找不到一株这种野生树。土石缝里钻出魔鬼杖仙人掌、无叶花、针刺梨,梨刺像锥子又尖又长,果肉可食。双花草(Dichanthium annulatum)蔓延两岸,花穗多毛泛红,又叫金胡子,它原本生长亚非大陆,后侵入美洲,被列为外来植物。一只淡绿的蚂蚱正在花穗上睡觉,忽然嗖地一下就被飞来的墨西哥丛鸦叼走。大约数千种野生动物在此生长,在加州不难见到墨西哥丛鸦、知更鸟、地雀鹀、黑熊、美洲狮等鸟禽山兽,可是在德州沙漠还栖息着灰带王蛇、毒蜥和陆龟这些独特物种。嘘,大家压低了声音,紧急刹车,一只、两只、三只平原土狼(Canis latrans)从车前小碎步跑过,其毛色浅白如野燕麦。
河水流经平原,水面又窄又浅。岸边摆放着许多小商品,式样形形色色。有彩绘的瓶罐、墨西哥挂毯、毡帽、手串和各种绳编小动物等,地上有一张纸写道:“这是我们村里人的手工艺品,你们要是喜欢什么就拿去吧,随便给我们留点钱就行。”旁边放着一个钱箱子,用锁头锁着,却不见摊贩人影。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对岸墨西哥人在这里设摊贩卖小礼品。墨西哥村庄与我们这里鸡犬相闻,村庄名叫卡门(Boquillas del Carmen),我能听到一群人在说笑,夹杂着西班牙语。接着看到两只铁皮小船从对岸向这侧划来,另外还有骑马的,扑通扑通跃入河里,水浅仅到马肚子而已,一伙人渡河而来。
我当时看傻了眼,立即联想到偷渡客、毒枭、墨西哥逃犯的各种传闻,恐怖感也随之袭来。无论这是偷渡还是打劫,他们在美国作奸犯科后脚底抹油秒窜到墨西哥,美国法律连他们一根汗毛都摸不着!
转眼之间骑马的那人已奔到我们跟前,他从马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商品那里巡视了一遍,又举起钱箱子晃了一晃,里面传出当啷当啷硬币的响声。然后他拿出一本搓揉得发皱的笔记本,一本正经地开始在上面记录些什么。
看来我是多虑了,或许是负面新闻听得太多了。他们只是一些不守规矩的小贩子,溜到美国这边赚点游客的钱而已。为了躲避缉查,不得不白天留下货品,傍晚再过河收摊结算。这种自售的地摊后来我们又发现了好几处,走私盗卖的“美墨贸易”在蹚水过河的工夫之间完成。
我试探地问骑马的墨西哥小伙子:“边境巡逻队不会找你们麻烦吗?这可是非法越境啊!”他腼腆地朝我笑了一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回答:“不,我们不往前走就没事。”意思说他们只在这里摆个小摊而已,又不是偷渡,大概边检队对此心知肚明,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可是既然这么轻而易举就能穿越界河,这里岂不变成了偷渡客的人蛇通道了?
格兰德河这条美墨界河因长年非法移民偷渡,早已变成著名的“偷渡之河”,在枯水期它竟然浅到只要撸起裤腿就能蹚过。然而雨季时河水猛涨,每年都会淹死不少铤而走险的偷渡客。虽说美墨之间界河漫长,特朗普当政时期又发誓加固和延伸高墙,恨不得建造一座美国的钢铁长城,可是非法移民依旧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高峰时每天竟有数千人过河……
我买了一个塑料绳编的小仙人掌和特奎拉皮革酒套,离开了格兰德河。夕阳照得卡门高山(Sierra del Carmen Mountains)漫山遍野一片火红,仙人掌像是燃烧的一团一团带刺的火球,从河这岸燎原到河那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