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选择 logo

2024-01-04 第27,829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newspaper
第5版:人文聚焦

在旷野里(节选)

       柳青(1916—1978)
      
       本名刘蕴华,陕西吴堡县人。文学家。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奔赴延安。1951年,参加创办《中国青年报》,任编委和副刊主编。1952年回到陕西,任长安县委副书记。次年辞去县委副书记职务,到皇甫村深入生活、写作,参加了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全过程。他的小说大多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生活气息浓厚,真实地反映了农民的现实生活和精神面貌。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地雷》,中篇小说《狠透铁》,长篇小说《种谷记》《铜墙铁壁》《创业史》,特写集《皇甫村的三年》等。
      
       曾任第四届、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四届陕西省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副主席等职。
      
       1978年6月13日在北京逝世。根据他的遗愿,他的骨灰一部分安放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一部分安葬在皇甫村的神禾原上。
      
       位置在大平原上成千个稠密的村庄中间,一个小县城除了一两条小街和街面上多有几座瓦房和铺面,它和朱明山在解放战争中经常宿营的那些土围墙里的大堡子也没什么大差别。朱明山和青年团县工委的副书记李瑛——在路上谈话中知道——跟着推行李的手车进了离车站二里多的县城,拐过三两个弯,就到原坡底下的一片树丛里的县委会了。
      
       县委会刚开了晚饭。朱明山立刻同许多带着陕北口音和带着关中口音的干部见了面。拥在他面前很多的笑脸,问候啊、介绍啊、握手啊——这样急促,以至于除过在陕北就惯熟的、听说是新近由组织部长提成副书记的赵振国,朱明山相信紧接着让他再来叫出他们的名字或职务就很困难了。可是这没关系,他会和他们混得很熟;他从他们的笑脸上感觉到他们是欢迎他、需要他的。同时,他从他们的眼光上感觉到他们在观察他是怎样一个领导者。
      
       脸上刻着记录自己所经过的困苦的一条条皱纹、像多数山地农民一样驼着背的赵振国,给书记的到来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张罗着叫管理员另准备饭,叫通信员打洗脸水、泡茶,就拉朱明山先到他屋里休息。
      
       朱明山连忙伸出一只手叫什么都不要动,大家照旧吃饭。说着,他自己就走到摆在院里的一张桌子前,取了碗筷,盛了饭,回到赵振国的那一滩滩就地席跟前蹲下来吃饭了。很多滩滩的饭场里,有人翘起下巴或扭过头来看他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抿嘴笑笑或互相点点头。当新来的县委书记和他同席的人谈起话来的时候,饭场上的谈笑声重新普遍起来了。
      
       朱明山到桌子上去盛第二碗饭的时候,听见李瑛小声地给她同席的人说:“可朴素啦。准备从车站往城里扛行李……”
      
       “李瑛同志,你在背后议论旁人的什么?”朱明山盛了饭,转身笑说。
      
       李瑛对她的同伴伸伸舌头,随即勇敢地站起来,带着女性的羞赧说:“朱书记,我当成你那小皮箱里有金子,那么点那么沉……”
      
       “没金子,可是有比金子更贵重的东西。”
      
       “啥?”“书。”
      
       饭场里一片微笑的脸。朱明山走回他的原位,就觉得和大家开始熟了。
      
       饭后,他把他的组织关系和介绍信给副书记交给组织部。记着冯德麟告诉他的关于团结的话,他就提议到县政府去转一转。县委在家的几个主要干部和他一块儿到了拐过一个街口的县政府,梁县长刚起身到离城八里的县农场去了,根据他的习惯可能晚上不回来。秘书要打电话,朱明山叫不要打。他们又和县政府两三个科长一块儿出了城,在城外清水河里洗了个半身澡,又沿着河边的树荫绕了个大圈,从另一个城门进来,天已经黑了。
      
       朱明山和赵振国转着把县委会所有的地方包括他的房子看了看,就在院子里乘凉。他们把裤子卷得像短裤一样,光穿个汗背心,抽烟、喝茶、谈话。
      
       这是农村里迷人的夏夜——没有耀眼的电灯,月牙和繁星从蓝天上透过树丛,把它们淡淡的光芒投射到模糊的瓦房上和有两片竹林子的院落里。四外幽雅得很,街巷里听不见成双结伙的夜游人的喧闹,水渠在大门外的街旁无声地流过去,各种爱叫的昆虫快活地聒噪,混合着什么高处宣传员用传话筒向在打麦场上乘凉的居民报告最近的新闻……
      
       一个人从嘈杂炎热的都市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不要说他已经看见了今后一个时期要和他共同工作的许多人,光光这个新的生活环境,也可以使他一夜不瞌睡。朱明山喝着茶,看见黑黝黝的山峰压在南边一排房顶上,仿佛秦岭就在院子外边。
      
       “这里到山根底下有多远?”
      
       “到最近的一个山口子四十里,”赵振国放下茶杯,开始给书记介绍总的情况,“这是个南北长条子县。城南七个区,城北八个区,四个区在渭河以北。城北主要是产棉区,城南原上的三个区是产麦区,溜南山根的四个区因为山里流出来的几条河,有一部分稻田……”
      
       赵振国说着,转动着瘦长的身子,在黑夜里指给对方看那些区的方位。朱明山留心地听着,自他担负起各种性质的领导职务以来,从不愿在一些最简单的基本情况上重复地问人。当他听到这个县还有一部分稻田的时候,立刻感觉到这对他是种完全新的东西。
      
       “稻田很多吗?”“多是不多,”赵振国见书记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谈兴更大地说,“这里的群众可有个特点,不要看他们一年种两茬庄稼,庄稼的样数可没咱陕北多;他们又从主要的里头抓主要的,把大部分本钱和工夫都纳上去了……”
      
       “这就是说,一茬主要的庄稼瞎了,生活就成大问题了?”朱明山充满兴趣地接应着。他坐在躺椅上,身体却朝前倾着,两手捧着一个茶杯,在黑夜里探头注视着副书记。
      
       “对,”赵振国咽了一大口茶,兴致勃勃说,“不像陕北说的,坡里不收洼里收。”
      
       朱明山连连点着头,说:“我们做工作就要抓住这种特点。你到这里就在县上吧?”
      
       “不啊,乍解放那阵在区上,”赵振国好像对自己的经历很生疏似的回忆着,伸出手用指头计算着,“我看:剿匪、减租、反霸,反霸以后才到县上。”“到县上就做组织工作?”
      
       “名义上是组织部副部长,实际上搞了三期土改训练班。”
      
       “那你对老区干部和新区干部都摸得很熟啊!”朱明山高兴得眼里闪着光。
      
       “熟顶甚?”赵振国谈起他个人的问题,渐渐显出了苦恼的样子,“熟也是老婆婆的家务账,又没个头绪。咱在陕北一个县上当区委书记,你又不是摸不着我的底子。土改以前没指望,土改以后我倒抓得紧,给地委一连打了几回报告,要求学习,结果常书记倒给调走了。我看我大约要不大不小犯上个错误,才能离开这达……”
      
       赵振国说着,表现出明显的不平。朱明山几年以前所熟悉的赵振国那股牛性子,现在又在这里看到了。他想起地委书记说赵振国不安心工作的话,解释说:“这是个普遍问题,要慢慢一步一步解决,不过主要的还要看在工作中学习。”
      
       “那也要有个底嘛,一摊子不知从哪达抓起哇,”赵振国苦恼地诉说着,后悔莫及地说,“在陕北工作了那么多年,没注意学习,真是冤枉!那阵众人见你随常夹一本厚书,还笑你冒充知识分子哩。”
      
       朱明山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笑了笑。他想起高生兰对他的不小的帮助。她把那些书的内容告诉他,那些内容切合他眼前的工作这一点怎样吸引住他,高生兰又怎样鼓动他和帮助他解释疑难,他才摸进一个新世界的门道……
      
       全文载《人民文学》2024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