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邦
今年是西班牙当代艺术巨匠安东尼·塔皮埃斯诞辰100周年。这是继毕加索、达利、米罗之后西班牙又一杰出的艺术大师。上海外滩艺术中心正在举办的年度大展“安东尼·塔皮埃斯——与物的对话”,是自1989年塔皮埃斯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后,时隔34年又一次举办重要个展。
尽管中国观众此前对塔皮埃斯知之甚少,他却深远影响了中国当代艺术界。塔皮埃斯和他的艺术究竟魅力何在?
——编者
一
早上,阳光照进阳台榻榻米上,暖暖的。起来,懒洋洋靠在门框上闲翻《塔皮埃斯回忆录》,看到27岁的塔皮埃斯第一次到巴黎拜访家乡前辈毕加索先生的情景。
毕加索当时已是世界画坛如日中天的人物,那天塔皮埃斯战战兢兢去他的画室拜访,各个房间里挤满了人,都来祝贺老毕刚刚获得的和平奖。
但毕加索对这位来自家乡的年轻人特别亲切眷顾,得知他是画家,老画家撇开喧闹的人群,搀着年轻人的手,带他来到顶楼,里面有好几间画室,堆满了各种作品。
在一间僻静的大房间,毕加索热情地拿出自己的收藏,有塞尚、马蒂斯、布拉克等等的作品,当然还有他自己的作品。
其中,毕加索特别拿出一幅塞尚的风景画,给塔皮埃斯欣赏。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也许年轻的塔皮埃斯对老毕的殷勤招待太激动了,尽管他其实觉得这幅画挺好的,但他的回答有点让毕加索觉得不够热情。西班牙人就是这样,样样需要热情。
于是毕加索对边上的萨巴特斯嘀咕:“说也真奇怪,咱们像他那年龄时,看到塞尚的画都敬佩得五体投地,可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那么喜欢了。”
接着,毕加索又给塔皮埃斯看了他年轻时在西班牙画的一沓小幅肖像画。塔皮埃斯顿觉眼前一亮,这些画虽然是按老派的方式画的,“但是有一种最为奇怪的魔力笼罩着这些画,画笔那么流畅,一气呵成,使人预感到画家的潜力”。
毕加索对这位年轻人的热情招待,让塔皮埃斯感激莫名。那天他出门走在冰冷的大街上,脸颊绯红,心潮涌动。这位艺术新秀明显被老毕“圈粉”了:“那是一位当今世界上没有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而不把他记在心上的画家。几年后,我有机会验证,只要需要他,他都表现出一种伟大的精神。我活生生地看到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总是一个伟大的人。”
这部塔皮埃斯的回忆录三十年前就风靡一时了,我也前后读过两三遍。但这一细节对“过目即忘”的我来说,今天读来还是非常新鲜。
我们常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大师毕加索对后辈的热情和鼓励,让年轻胆小的塔皮埃斯铭感不已,同时给了他无穷的动力,无形中助推他的艺术创造,让他不久后成为西班牙自毕加索、达利、米罗以来最令人骄傲的艺术大师。
塔皮埃斯1923年出生于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他在少年时代就饱受西班牙内战(1936年至1939年)之苦,紧接着佛朗哥独裁政权上台,统治了西班牙近四十年,同时欧洲大陆又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些战争造成的灾难在画家幼弱的心灵中播下了诸多阴影和创伤,不可磨灭,也为他日后在艺术上的反抗和叛逆埋下了种子。
内战的后遗症,让青年时代的塔皮埃斯患上严重的肺结核,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养病期间,他大量阅读书刊杂志,欣赏各种音乐,沉默寡言的他吸收了各种思想,并养成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其中,他尤其对东方哲学、道家思想以及禅宗等等情有独钟,后来这些一直影响着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并很自然地落实到他的艺术实践中。
年轻的塔皮埃斯不善言辞,喜欢独处,也害怕喧闹的人群,有点社恐。他起初想用诗歌表达自己的思想和主张,后来才找到绘画的方式,并很快在这方面展现了其惊人的天赋和才华。
青年塔皮埃斯向往自由,一心想“逃离”西班牙,挣脱佛朗哥的独裁统治,到国外深造。1950年,他终于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奖学金,于秋季来到巴黎这个世界艺术之都学习。安顿下来以后,他就怀揣家乡前辈的一封介绍信,怯生生地叩开大画家毕加索的大门,于是出现了上面精彩的一幕。
二
说起来,我也算塔皮埃斯的一枚忠实粉丝。十多年前路过巴塞罗那,特意一个人抽空去塔皮埃斯的美术馆参观,美术馆三层建筑,观众很少,这样的参观很过瘾。面对作品,仿佛和画家对话。
关于塔皮埃斯,我还有一个插曲。
又是好多年前,在上海福州路外文书店买了四大册塔皮埃斯的作品集,很厚很重,花了好几千大洋。我一直以为是一套,上面标着“1,2,3,4”。
后来一次偶然听友人说起,我那几册塔皮埃斯作品集不是一套,后面还有三四册(不知道现在出完没有),其中两册市场上很少见,要几百上千美金,你就别指望能配齐它。
一番话,说得我心头拔凉拔凉的。经过这次打击,让我对精美画册的热情大大减退,同时也让我领悟到,画册和原作,其实是两回事。画册印得再好也是平面复制的东西,只能给你带来信息。原作可不一样,它不光给你带来信息,更重要的是会带来能量。看画还是要去美术馆,要面对原作。一件好的作品,站在它面前,会让你感觉气韵生动,气息周流和气场强大,一旦读懂了它,仿佛立时接通了电源,一股股能量扑面而来,源源不断传输给你,让你震撼不已。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三
暌违塔皮埃斯已经很久了。前不久,去外滩艺术中心看他的个人展览,如见故人,分外亲切。
也许他的作品,更适合在中国,因为里面充溢着东方精神和老庄哲学,还有禅宗意趣,甚至还有点类似我们现在盛行的“抽象书法”(姑且用这个词吧),让我们觉得并不违和。塔皮埃斯非常喜欢中国的书法和水墨,家里收集了很多与中国书法和水墨相关的书籍,他对禅宗文化的兴趣也非常浓厚,并因此形成他的艺术主张,“一个艺术家需要从朴素的生活中找到艺术的本源”。
但明显,塔皮埃斯不止于这些,他的作品无疑更加生猛、空灵、纯粹,更重要的是深邃和博大,甚至还有苍凉和悲悯。他说:“人类的故事充满了残酷和悲剧,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他是利用现成物和综合材料进行创作的先驱性大师,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展厅中间陈列的那件《敞开的床》是用陶土烧制,上世纪80年代,他用这一材料创作了大量作品,往往体量巨大。陶土的可塑性很强,具有一种深奥莫测,变化无穷的特征。他正是看中这一点,所做的床、大钟、沙发等都是实心的,非常沉重。他认为,重量会给艺术带来坚如磐石的特质。为了让观众相信这些东西都是实心的,艺术家有时故意在作品的某个部位开一小孔。
塔氏善于推陈出新,展厅里还有好几张用黄沙为媒介,厚涂在板上或布上的作品,表现出独特的艺术质感。这是他用清漆拌合沙子进行创作的,据说其配比至今还是保密的。
配合展览,展厅放映有一部长达57分钟的纪录片,吸引许多专业画家驻足流连。这位艺术大师一贯强调,“绘画除了形状和色彩之外,更重要的还有它的肌理。”关注物质肌理,正是塔皮埃斯取得突破性成就的关键所在。
李向阳老师说,看了塔皮埃斯,感觉最近的很多展览会,就是“儿童乐园”了……
画里话外,都是禅机。
(作者为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