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轶
今年是施蛰存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他生前在文学创作、古典文学研究、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碑版整理等方面的成就早为世人所公认,他对词学研究的贡献更是有目共睹。上世纪80年代,施先生策划创建的《词学》集刊,广受海内外学者和词学爱好者的好评;他还编撰了《宋花间集》和《清花间集》,使湮没甚久的“花间”传统再得世人重视。此外,他著有《云间词人小传》《云间词人姓氏录》等书,对云间词人的研究大有贡献。
不过,施先生偏爱云间词人的隐幽之意,尤其在对明末清初词人蒋平阶的发掘和推崇中显示出来的“别样深情”,都隐藏着他的某些心境和意趣。本文拟就此做一小小的说明,谨以纪念施先生。
施蛰存先生对蒋平阶的喜爱,饱含着他一生挥抹不去的恋乡之情。
蒋平阶,初名雯阶,后更名为平阶;字驭闳,又字大鸿,或作大闳;号斧山,别号杜陵生,又被人尊称为杜陵翁、杜陵夫子。他是明末清初云间词人的代表,也是玄空地理学的重要人物,代表作有《支机集》《东林始末》《地理辨正》等。其生平事迹见于《清史稿》《南明史》《松江府志》及《明诗纪事》《全清词钞》《清诗别裁集》等书。
施先生少年时就随家迁居松江,他对松江有着极深的感情。他曾说:“我是云间人,对于桑梓文献,不能不关心。”除陈子龙等云间名流外,他格外推崇蒋平阶。他在选编《清花间集》时,选词十首以上的词人,即有蒋平阶,与毛奇龄、朱彝尊、纳兰性德等分量相当。
施先生致力于整理、推介蒋氏的词集。蒋氏师徒父子《支机集》三卷是明末珍贵词籍,几近亡佚。1983年,施先生发表《蒋平阶及其〈支机集〉》一文,较全面地介绍了蒋平阶其人其词,并将此词集连续刊于《词学》第二、第三辑,让苦苦寻觅的词学研究者若获至宝。在谈及《支机集》的整理和印发时,施先生讲道:“蒋平阶是云间词派主要作家,他的词集名为《支机集》……我访问多年,公私藏书家都无藏本。直到一九六二年,才从龙榆生处见到赵尊岳的刻本,遂得借钞……因此,我觉得应当把这本书赶紧印出来,使它不至于从此亡失。”因为所用底本赵尊岳刻本原非完秩,故施先生又特别提及:“希望天壤间还有一本幸存,可以资校补,俾成完秩。”其言语之情真、感慨之深切,一览无遗。这种心情,虽可以说是出于一个词学爱好者和研究者的本意,但也不能不说,它隐含着施先生对这一同乡前辈的暗中致敬。多年后,林枚仪先生终于上海图书馆搜寻到《支机集》完秩,大为惊喜,并将“此事禀告先生,先生极为欣慰”,总算为施先生了却一桩心事。可以说,如果不是施先生的发掘和推介,作为云间词人重要代表的蒋平阶,大有可能已埋没于历史尘埃中。
施先生对蒋平阶的关切和喜爱,还可以从他与另一位著名作家师陀先生共同关心蒋氏诗歌的整理中看出来。蒋平阶诗作并不多,散见于《箧衍集》《晚晴簃诗汇》诸书。施先生曾遗憾地说:“他的诗文,未闻有刻本,我只在清初各种选本中辑录得数十篇。”师陀先生曾收藏一本明清抄本,考证为蒋平阶所遗诗稿。师陀于1981年写信与施先生,讲述原抄本或已散失于特殊时期,所幸《蒋平阶诗稿录》于此前投稿出版社,“算是保存下来……向出版社讨还原稿,以珠笔又过录一本,然止限原诗稿”。这让施先生大为兴奋:“吾友师陀曾得到一个钞本诗集,录诗八十余首,而无作者姓名。师陀考定为蒋平阶入清以后所作。如果加上各选本所收,大约还可以有一百数十首幸免于散亡。”其欣喜之状跃于纸面。
对蒋氏创作才情和词作理论的高度认可中,又隐含着施先生自己的词学观。
蒋平阶词的特色主要在于崇复古、法《花间》。后人对蒋平阶的词学成就评价颇高,如赵尊岳认为蒋氏师徒:“温厚馨逸,直逼《花间》,朱明一代,允推独步。”沈德潜评价蒋氏:“铺叙有伦,不蔓不竭……作者对仗自然,浅深合度,犹可望见初唐。”施先生对蒋平阶的创作才华同样不吝赞美之词,说:“蒋大鸿才艳古锦,节尽苍松。”又说:“专攻小令,格韵甚高。边塞诸作,雁唳笳咽,当以王龙标、岑嘉州目之。大鸿《临江仙》一阕,允推绝唱。”并认为蒋氏师徒的词作成就要高出花间派的其他作者不少:“余选三子词三十首,以为其高者駸駸乎欲夺《花间》诸贤之席矣。”
蒋平阶师徒的词作理论,在云间词派中很具有代表性。如“五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故专意小令,冀复古音,屏去宋调,庶防流失”这一条,施先生评论说:“其中‘五代犹有唐风’两句,常为清初论词者王渔阳等人引述。我多年不知此言的来历,及见此书,方知出处。由此可知这个观点,在当时已代表了云间词派的理论根据。即此一条,亦可谓是明清词史的重要资料。”后来,林玫仪先生承接施先生的意见,认为:“(蒋氏一门)在时人心目中,俨然成为云间词派理论之重点,足见蒋平阶师徒父子,在当时词坛必曾发出一段亮丽之光芒。”
不过,蒋平阶师徒以“花间”口号复古并非简单的“回归过去”,而实有深意。他们以比兴论词,在晚明社会政治动荡之际给词注入了深刻的政治内涵。蒋氏师徒之所以重小令、意古雅,乃以赋小曲言国难之痛,借古雅怀前朝之情,其创作思想、艺术特色与其人生经历、时代背景紧密相关。施先生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点,指出:“明代三百年间,词学不振……(几社成立后)文风士气,从爱国主义和民族革命意识得到振作,明清之间的一段时期,文学的趋向实在比过去二百年间健康得多。”
蒋平阶的一生正逢明清易代、风云激荡之时。他年少时即以诗文才情闻名云间,《松江府志》载:“年十八,从陈黄门游,诗文日益有名,性豪隽,有古义侠风。”施先生说:“夏允彝、陈子龙创立几社,见到蒋平阶的文字,大为惊异,立即邀请他入社。蒋即师事陈子龙。”甲申之变后,他参加反清义军,事败后为清廷追捕,不得不四处躲避。《研堂见闻杂录》载:“一时株连者,皆天下名士,如陈子龙、侯峒曾、顾咸正、蒋雯阶辈,无不狼藉诛夷,妻孥俘掳。”此后,他以黄冠亡命,隐逸山林。入清后,他坚辞博学鸿儒之荐,托身于幽谷深山,假青乌术浮沉于世。施先生感叹此阶段蒋平阶的遭遇,说:“平阶从此就改名字,换道士服,漫游齐鲁吴越,以堪舆术谋生。”
有意味的是,施蛰存先生与蒋平阶虽相距三百多年,平生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既多逢磨难,又丰富多彩;既积极入世,又淡薄洒脱;既才情高迈,又学识深厚。比如,施先生不到三十岁就作为新感觉派作家声闻上海滩,结交各方朋友,把《现代》杂志办得红红火火。这岂不与蒋平阶年轻时“诗文日益有名,性豪隽,有古义侠风”和积极组织“雅似堂文会”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从品行节气来讲,蒋平阶无论入世出世,皆如翠竹松柏,不降其志。赵尊岳评价他:“其人固大节凛然,其词自亦纯金璞玉矣。”同样,也有学者评价施先生:“一生清清白白。”这种君子之风,相隔几百年,遥相响应。
施先生和蒋平阶之间还有一个“巧合”:施先生虽经受了许多生活的磨难,但他依然乐观地活到了近百岁;蒋平阶一生坎坷、晚年清贫,民间传说他也逍遥自在地活到百岁。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仁者寿”吧。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