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心怡
在《两京十五日》《大医》这些从书本体积和题材上来说都“大而厚”的历史小说之后,马伯庸的新作《太白金星有点烦》着实给人一种“小而薄”的感受。说它“小”,是说切口小,故事小,太白金星虽然贵为神仙,在《西游记》中毕竟是个配角,以他为主角,自然只能是个小故事。说它“薄”,是说读来没什么负担,《西游记》的人物和情节读者大都已经非常熟悉,对《太白金星有点烦》的背景知识已经有大致了解,不用花心思去记忆人名、地名与法宝,只要看作者为这些熟悉的角色安排了哪些新花样,就能轻松进入这个故事。“小而薄”使它短时间内收获了相比之前几部小说更多的读者,登上各大排行榜首,一跃成为“网红书”,似乎也不那么令人意外。不过,近年来《西游记》的改编作品可以说是佳作如云,《太白金星有点烦》能够从中异军突起,也不完全是乘着《西游记》的东风,而是有它的独特之处。
对于《西游记》比较熟悉的读者不难发现,《太白金星有点烦》的出发点,其实是百回本《西游记》中一个今天看来颇有些生硬的设定:取经小队一路上的种种磨难,都并非自然而然,而是出自满天神佛的刻意安排。《西游记》中许多情节都带有磨难天定的宿命论调。例如最后取经一行到达西天时,西天佛祖菩萨对唐僧所遭遇八十一难都记录在册,以备检查,仿佛早就将这些苦难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一方面自然受到时代局限性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西游的故事是一代代讲述者历经千年的漫长岁月才沉积出来的,早期的西游故事就是一个宣教为主的故事,百回本《西游记》虽然是最终的文本,但也不是完美的文本,难免带有一点拼凑敷衍的瑕疵。很早就有评点家指出,唐僧的这八十一项磨难有的是一难分成几难,有的是几难合成一难,有些甚至很难称得上磨难,多有凑足八十一这个特殊数字之嫌。
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百回本《西游记》中,许多次重大磨难的元凶是神仙的跟班、坐骑、宠物,甚至下界作乱的本来就是神仙所化。这种时候,神佛菩萨就会出面,将磨难解释为考验师徒四人,或实现因果报的“必要之恶”。如太上老君的两个童子化身金角大王与银角大王作乱,太上老君解释说“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文殊的狮子假冒乌鸡国王,便解释为乌鸡国王曾经将文殊菩萨的化身浸在黑水河中三天三夜的报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可是,这些下界为邪的神仙家属所作恶行太多,不乏以吃人、屠杀为乐者,再以神仙的刻意安排来解释,反而显得故事里的神仙护短藏奸。故而这类神仙及家属化妖作乱的情节,很难让读者感到情节上的圆满,读者只能跳出情节,将它们理解为对当时社会阴暗面的讽刺,才能接受。
《太白金星有点烦》的创意之处,就在于它将《西游记》里生硬的设定全给“坐实”了:既然百回本《西游记》中说这些磨难是神佛有意安排的戏码,那么作者就给这些生硬的刻意安排找出合适的解释。在马伯庸的设定中,灵山与天庭确实是在“安排”玄奘去西天取经,而太白金星就是具体工作的负责人之一。小说中,太白金星所在的天庭,显然是借用了层级分明的大型现代化组织的管理方式来设计的。这又是当代读者再熟悉不过的。故事的主要看点,就是从太白金星的角度,去展露“西天取经”这张花毯满是线头与疙瘩的背面:揣摩、沟通、分配,都是学问。请示、留痕、汇报,概不可少。途中产生的花费,也要按照流程,在截止时间前报销。工作的展开绝非一帆风顺,灵山与天庭作为合作双方,暗地里各有私心,台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而参与取经大戏的临时演员——那些地仙和小妖,也都想借着这次机会,谋一点私利。太白金星的工作越来越难做。随着故事的展开,更牵扯出天庭一些不为人知的陈年机密,太白金星也因此不得不面对个人仙途的重大抉择。
以太白金星李长庚为主角,是《太白金星有点烦》作为《西游记》衍生作品的主要创意所系。在此之前,《西游记》的衍生作品多以孙悟空为主角。最近几十年,电影《大话西游》系列、小说《悟空传》、动画《大圣归来》、漫画《西行纪》《大猿魂》等,都曾经引领一时潮流。而这些引起热潮的作品,绝大部分都以孙悟空为主角,毕竟在百回本《西游记》中,最受人们喜爱的,就是那只勇敢、自由又饱含智慧的猴子。人们欣赏孙悟空所代表的理想人格,这些衍生作品又会进一步挖掘孙悟空遭遇的冲突和挫折,演绎孙悟空大无畏的品格,更直接地激起读者的共鸣。去年的动画《中国奇谭》中的短片《小妖怪的夏天》采用了一个无名小妖的视角,展露平凡小妖的家庭温情和被大妖怪欺压的困境,最后再让孙悟空以除暴安良的英雄形象出现,孙悟空仍然是这个故事中的灵魂人物。
然而,相比帝王将相,马伯庸更倾向于去讲述小人物在大时代的人生悲喜,展露日常生活中平凡人的英雄情怀。在马伯庸过去历史小说的创作中,就已经表现出他对于小人物的偏爱。《长安十二时辰》里暗中查案的死囚张小敬,《长安的荔枝》里为贵妃运荔枝的李善德都是如此。《太白金星有点烦》也用了一贯的小人物视角,故事的主角太白金星,虽然贵为神仙,品阶不低,但在百回本《西游记》中的作用,却主要是忙于奔走各方,沟通传讯,相当于一个负责推动情节的龙套配角。到了《太白金星有点烦》里,马伯庸更进一步突出了太白金星的平凡性:一个有些世故却又善良的普通天庭小吏,疲于奔命但迟迟不得晋升,唯一的法宝是他在天庭摸爬滚打多年积累下的处事经验。《西游记》故事中种种生硬刻意而不合理之处,都被解释成基层执行者太白金星在处理上司菩萨佛祖们一个个或不切实际,或互相矛盾,或各怀鬼胎的任务时的种种努力。太白金星绞尽脑汁,竭力弥缝,最终既完成了上司的要求,又避免自己犯错,却终究无法阻止荒诞的结果。与这样一个平凡的太白金星相对应的,不是过去西游衍生作品中偏爱的大闹天宫的盖世英雄孙大圣,而是一个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受尽委屈,终于看破世情,只想着了却任务的孙行者。这样的孙悟空,也是同样让人耳目一新,又让人有所联想,使得整个故事在欢笑背后有了更多的无奈。
《太白金星有点烦》这样一种演绎方式,无疑是打破传统的。但这其实也是在延续百回本《西游记》的一个重要精神内核,即鲁迅所谓“神佛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西游记》虽然是幻想故事,但不少情节都在揭示成人社会中的人情世故。比如即使孙悟空,也常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之类的世俗处事法门挂在嘴边,并以之指导自己待人接物;比如即使是佛祖身边,也有阿傩、迦叶索要“人事”这样的世俗陋习。从这一点来看,《太白金星有点烦》或许可以算是《西游记》的“灵魂续作”。
然而不得不说,这部小说在想法上的成功,还是大于文学上的成功。这部小说中人物的塑造多是漫画式的,对话中也有不少插科打诨,虽显得机警,却不够动人。另外作者执着于对《西游记》原有情节的忠实,尽可能将《西游记》中的小人物、小细节全都用上。熟悉《西游记》的读者,看到百回本情节上的纰漏,被作者用几句话巧妙地弥补,自然引起会心之乐,但那些对百回本《西游记》原文细节不够熟悉的读者,反而可能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这项为了忠实原著而付出的工作,在小说前半部分花费了作者诸多心力,显得后半部分余力不足。“清浊”之辩和凌云渡脱胎,本该是小说中的精华之处,却写得匆匆。更有在读后对天庭潜规则生出欢喜心、效法心,当作职场指南金针的,难免使人有买椟还珠之叹。马伯庸自己在讲述历史小说写作时经常感叹“知识的诅咒”:对史实的熟悉与忠实,反而容易成为创作中导致顾此失彼的阻碍。对于《太白金星有点烦》而言,也许这就是原著文本的“诅咒”吧。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文系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