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
米兰·昆德拉曾这样看待贝多芬晚期的艺术境界:“在最后十年,贝多芬对维也纳,对那里的贵族及那些尊重他却不再听他音乐的音乐家们,已经一无所求;他本人也不再听他们的音乐,哪怕仅仅是因为他聋了;他已达到自身艺术的巅峰;其奏鸣曲和四重奏和其他任何作曲家的都不同,因为它们结构上的复杂性都远离古典主义,同时又不因此而接近年轻的浪漫一代说来就来的泉涌才思;在音乐的演变中,他走上了一条无人追随的道路;没有弟子,没有从者,他那暮年自由的作品像是一个奇迹,一座孤岛。”
行至暮年的贝多芬困顿于古典精神的崩塌瓦解与无法适从浪漫观念聚集形成的沟壑中。因此,这座“孤岛”不仅是作曲家本人的困境,也使试图觅寻这座“孤岛”的演奏家们进退维谷。
而张昊辰则是一位音乐诗人,一位以年轻之姿成功探寻这座“孤岛”,对话贝多芬晚期境界的诗人。上周,东方艺术中心。他终是将这段“对话”带到了上海。
独奏会呈现的节目单深邃且厚重:以区别于奏鸣曲体裁经典三乐章布局的双乐章《升F大调第二十四钢琴奏鸣曲,op.78》《C小调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op.111》分为始终,中间高高耸起的是《降B大调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楔槌键琴”,op.106》《E大调第三十钢琴奏鸣曲,op.109》两首宏大且崇高的沉重之作。见惯了以博取流量与金钱为借口而把尽可能媚俗的作品提供给观众,并让技艺精湛的演奏家们以错误的方式接近这些作品,嗣而收获一些点头顿足、装模作样之众的音乐会,这份节目单的竭诚与匠心一望而知。
这一晚钢琴家对这些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的阐释,悄然隐去了许多前辈们耽溺沉沦的浓厚学究气息:那些大量错综复杂但缜密的对位与赋格、突兀且猝然而至的不协和音、极端突然的转调与力度变化,以及枕于奥涩和声变化下凝练的主题动机与纷繁的节奏组合。这些典型的晚期贝多芬特征并未消失,但是因为钢琴家对于贝多芬另一境界的阐释而变得黯淡、失踪消迹。
让张昊辰选择隐匿为人熟稔的刻板贝多芬印象的是一种怎样的境界?有人言是从“有我”至“无我”、天人合一的超验之境;有人言是从人间飞往天堂、告别尘世抵至彼岸的超凡脱俗之境;也有人言是“表现一种异化于自我的存在力量”的内省、静默、沉思的升华之境。更多人则倾向于借助一种天文景观表达——星空,繁星耀熠却亘古宁静的星汉。
彼时的贝多芬轻步蹑足在那片孤独的星空之中,此时的钢琴家则通过对那些慢速乐章的演绎让临者窥见其寥寂茕茕的背影。就像那个从《第一交响曲》至《第九交响曲》中逐渐成长的“英雄”一样,作曲家与钢琴家对这片星辰的攀登与漫步也早已超越了单体作品与时空的界限,而连接贯穿于后几首奏鸣曲之中。
当张昊辰稽留良久后,奏出《楔槌键琴奏鸣曲》第三乐章头两小节,并刻意延长经由单音组建至主和弦的舒缓过程时,这个被音乐史学家伦茨描述为“人类苦难的纪念碑”的柔板乐章便开始建构,其使命便是铺垫起通向星辰的高耸之碑。张昊辰随后展现了不合年纪的沉稳触键与音色控制,这里不再有先前乐章中层级逐上的力度交叠;也毋须刻意地推动音乐往戏剧性的高潮上建构;一股股模进式、扑人眉宇的旋律音浪亦悄然无踪;攀附于钢琴家右手上的是澄明调性下的那些腻滞于钢琴高音区的断续旋律与颤音。显然,张昊辰成功地使这个第三乐章,摆脱了位于早期四乐章古典奏鸣曲中那个被遗忘的使命而获得独立存在之意义——引出末乐章赋格的使命。这种对占据许久的实质性存在感之忽略也是贝多芬对凡世的失望。突然,少许的颤音出现了,在钢琴家宁静且柔和的力度中,自然地涌发出这个意寓着“星空漫步”的典型特征音型,在短暂穿过下属调域后却又倏忽而逝了。
但没过多久,在《E大调第三十钢琴奏鸣曲,op.109》的后两乐章部分段落中,张昊辰重新将漫长颤音中那个漫步于星空的贝多芬请回了舞台。它变完整了:有了变奏曲的外壳;有了稳健厚重的低音铺陈;有了中音区若有若无的回应;有了无限舒缓如赞美诗般的宁静咏唱的气质。他的形象也变完整了:从背影转向了面影;所蹈踩的夜空变得坚实;升空的路途中遇到了历史长河中探寻同一片星辰之生灵回应;也终是获得了明净、和解与释怀的解脱情绪。是钢琴家用对贝多芬作品的深刻洞悉与阐释抒展开这幅画卷。
他终于可以灵跃地漫游星辰了!《C小调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op.111》的末乐章在钢琴家手中散发着沉思冥想的气氛。依然是衷情的变奏曲,从静穆的颂歌变为深情的咏唱;用附点节奏带来的动力感悠然起舞到随着爵士乐般的节奏摇摆;最后在弱奏的长颤音上,与融于高音区中流动的主题,到由无限延长的颤音和重复的三音分解和弦所营造的悬停时空的幻境。贝多芬终于结束了这段旅程,而钢琴家也最终完美呈现了这个特殊的“高潮”——不再呈现贝多芬式的愤慨与激情,也不是后来那些破碎的弦乐四重奏,而是由宁静和安详的诗意氛围构建的高潮。一个让人感慨在恍恍惚惚地看到精神缥缈浮升于遥远星空时,坚信这部不会因只有两个乐章而显得不完整的奏鸣曲;一个古典框架下最大限度的恣意而为;一个“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的超凡境界。
洛林·马泽尔曾这样评价张昊辰:“他的演出非常成熟,像五十岁的演奏家。”吾亦如是言矣。
(作者为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博士研究生)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