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21日,林海音与萧乾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内巴金肖像前
唐吉慧
中学里有间狭小的图书室,阳光每天穿过向南的窗户将几排书架照得透亮。书架上多的是文史类的书、各种名著和名家散文,逢着午休,在校包饭的同学用过午餐,大多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书。图书室的管理员是我们的物理老师,五十出头的年纪,干练的短发修饰着的圆脸很少露出笑容,一如她的为人做事,从来严谨、从来认真:上课时不允许交头接耳,实验时不允许打闹闲聊,图书室内她有言在先,闲聊或大声喧哗,是要被请出去的,不过她也说了,在她那里填张单子,即可将书取走带回家看。
那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学业不算繁重,课后多半宽余,同学们爱读几页小说、爱读几首小诗,不多的零用钱花在了校门外各色零食上,学校的图书室成了我们的文学家园。
我从图书室借走的第一本书是廖静文的回忆录《徐悲鸿一生》,第一页上有一幅廖静文的油画像,下面是她的一段文字:“仅以此书作为一束洁白的、素净的鲜花,敬献在悲鸿的墓前。”那时我不懂艺术,不懂人世的悲欢,仍然读得感动,每天放学回家顾不上温习功课,便沉浸在徐悲鸿的世界里。小彬借的那本《百年孤独》足足花了一个学期才读完,他妈妈每次见他把书拿在手里都要笑,害他每次匆匆瞟过几眼就把书塞回了抽屉。倒是小琳借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班里传得最久,厚厚一本书,大家看得热血沸腾,好几位同学能把书中“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这段著名的句子背得比物理公式还熟,物理老师说没见你们上物理课如此认真过。
坐在我身后的小蓉扎着马尾辫子,前额留下几缕刘海微微遮住眼睛,课上我偶尔侧身偷偷望她,或许听课听得累了,刘海总能成为她的屏障,一双单眼皮向下耷拉着,老师竟从未发现。课后她很少离开座位,细小的眼睛却闪出专注的亮光。十足的文艺女学生,课桌的书包下总是压着一本她更喜欢的书,我见过有戴望舒的诗集,有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有琼瑶的言情小说。那阵子我们在电视里看了《城南旧事》,我们喜欢英子,英子那双烂漫明亮的眼睛,眼睛里那些老北京的风景、老北京的人。小蓉后来去图书室借了林海音的原著来读,我笑她没去过北京,惦记什么城南,不过她并不在意,她说她想知道书里的英子是什么模样,那几天她正读得入迷。
上海有段时期“流行”急性肝炎,小蓉竟也得上了这种病,她后来抱怨准是吃了校门外不干净的零食。她时不时发热,有气无力,吃不下东西,脸色变得越来越黄。去医院经过检查,医生诊断为急性黄疸,说并无大碍,但立时开了单子不准她回家了,将她关入了医院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她的父母要回家为她取一些生活物品,她叮嘱他们一定要带上书桌上的那本《城南旧事》。两个月后,小蓉康复回到了校园,没人在意她曾患过的病,我们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她说,她在医院每天吃药打针输液苦死了,幸亏有英子陪着,她前后把《城南旧事》读了两遍,有回梦里甚至置身城南那条胡同,病房成了老式的跨院,上面刻着老旧的门匾。同病房有位长小蓉五六岁的姐姐,先她一个星期住院,带了毛笔墨汁每日在病房描红练毛笔字,见小蓉不多说话,只是不停地读小说,趁一天午餐的时候好奇跟小蓉借来读了几页,竟也读得停不下来。待到要出院了她还没有读完,就问小蓉要了地址,过了两个星期给小蓉挂号寄还了书。
小蓉带回了《城南旧事》,同学间开始不断传阅,两三个月后,渐渐少了封面、少了序言、少了目录、少了正文的前几页。好心的同学用过时的旧挂历纸为它做了书衣,封面上留下四个稚嫩的笔迹“城南旧事”,边上又写了“林海音”。但书毕竟是坏了,书是小蓉借的,小蓉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几位好朋友凑了份子,每人几毛钱,打算按原价赔给图书室,从来严谨、从来认真的物理老师那时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告诫我们以后一定要爱惜书,而她会买一本新的还给图书室,我们的钱就不收了。我们告诉了小蓉,并把书送给了她,她觉得又意外又高兴。那天我问她借来《城南旧事》打发时间,数学课上才翻过两三页,老师便走向我的身旁,敲敲桌子,收走了书。课后,同学们纷纷议论,幸亏书上有封面,封面上有书名,否则不知闹出什么笑话。
最近见到老作家萧乾的一封信,写给台湾《联合报》的王痖弦。王痖弦是诗人,担任《联合报》副刊主编二十多年。1993年12月《联合报》在台北组织发起了“两岸三地中国文学四十年研讨会”,痖弦是主持人,萧乾受了邀请却没有成行,会后他给痖弦写去了这封信(右下图):
遥祝贵报举办的文学讨论会,大获成功。希望也研究一下经济繁荣时,文学如何不走下坡路,如何摆脱趣味至上,商业化。咱们都是五四运动的儿女。在九十年代,我有危机感。让我们海峡两岸的同行同道,都警觉起来,携手保卫深深扎根于土地、扎根于民众,曾经攀登过艺术高峰的中国文学。萧乾。
九十年代,年过七旬的林海音如愿回到了北京,她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地方。刚到的晚上在王府饭店安顿妥帖,就给萧乾去了电话,接着坐出租车兜兜转转一个小时来到了老作家的家里。四天后萧乾陪林海音去了现代文学馆,万寿寺西院那株参天的古树生得枝叶茂盛,林海音高兴地摸了摸那棵树。而后参观了巴金捐赠的“巴金文库”,对1933年出版的《北平笺谱》尤为喜爱,这是鲁迅所编印的100部中赠予巴金的第94部。在巴金像前,林海音与萧乾留下了一幅相片。
前几天自友人处得到这幅相片,以及林海音夫妇赠与萧乾夫妇的签名照,我把这两幅相片给小蓉看。多年的老同学,往来越来越少,只剩下逢年过节问一声安好,这回她见了相片,禁不住感慨:“像,她的眼睛和英子一样烂漫、一样明亮,书里的英子分明就是她。”
九十年代,那是属于我们的文学时代,虽然萧乾说九十年代的文学让他有了危机感,然而不过十几岁的我们,却沉醉在作家们笔尖流淌出的思想灵光里。那天数学课后,老师将我叫去办公室狠狠骂了一通,待灰溜溜从办公室出来,我便将老师还给我的《城南旧事》还给了小蓉。二三十年过去,小蓉搬了四次家,这本书竟一直陪伴她到今天——她说书是大伙儿送她的,那么多同学读过,这是对那个年代多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