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
野生的马齿苋,庄稼地里不多见,可在菜地陇畦间,繁殖力特强,三五天之内,就能匍匐成筛子大的一摊,茎秆紫红如蚯蚓,对生的叶片肥厚似马齿,除了冬天,春、夏、秋三季绵延不断,即使开花结子,枝叶仍脆嫩如初,从不见其衰老的败象。
关中土地肥沃,一年两季收种,主要是小麦、苞谷。小麦大部分缴了公粮,家里留用的主粮是苞谷。少量的麦子磨成白面,除了苦累的大忙天,轻易是舍不得动用的。苞谷面打搅团配酸菜是家常便饭,倘是抓几把白面,则是和成稀溜溜的拌汤,就着窝头、萝卜,就算是一顿饭了;倘是将些许白面擀成细薄的面条,下在拌有青菜的小米锅里,就算是改善伙食;家里只有来了稀客,才烙白面饼子款待。所谓的“一烙二擀三拌汤”,就是这样形成的。也只有这样节俭着过活,日子才能够细水长流。
当家的女人在为地里劳作的丈夫送午饭时,如果叼空儿能拔得一兜儿马齿苋回家,摘洗干净,与少许白面拌匀糅合,蒸出一锅马齿苋馍馍,与新熬的苞谷粥组合成一顿绿黄相间的饭食,热和、新鲜、喷香,可就是少见的美味了,对村野人家来说,可是不亚于阔人家的一席盛宴的,孩子们边吃边连声叫好:“香啊,香死人了!”至于医道上传说的马齿苋可以入药,有清火、消肿、败毒的功用,肚子里缺油水的庄稼人整天干活,病少,倒也不以为意。
春天里,槐花有一度开得雪白,一嘟噜、一嘟噜地悬于树梢,钩下来可以蒸成村巷里到处飘香的麦饭,而掠地生长的马齿苋蒸成馍馍,其香美足可与槐花麦饭并驾齐驱。槐花花期短暂,伏地的马齿苋却是长远。天地之厚爱于清贫之家,就是这样悄无声息、搭配有序的。
我在关中故乡生活了近三十年,学校毕业后从戎于陇地,接着,妻子携着儿女也随军西上兰州。我们所住的营区离黄河不远。有一年秋天发洪水,汹涌的洪水从河道里退落之后,妻子在岸边水退之处发现一大窝铺垂而下的马齿苋。她小心翼翼地下到岸边,费大劲摘了下来,整个儿也就是完整的一株。带回小家蒸了一锅马齿苋馍馍,全家四口结结实实美餐了一顿……老伴而今近八旬了,我们家早就东迁青岛,有时一提起兰州的黄河,她就念叨起那一蓬铺垂于岸、面对着滚滚浪涛的马齿苋:碧叶嫩翠如帘,小黄花灿亮耀眼,她认为那是她见过的最葳蕤、最茂盛的马齿苋……
在兰州,我也待了三十多年,关中故乡,西距兰州两千里地,而青岛在故乡之东三千里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滨海之城青岛,市场地摊上偶尔也能看到一簇簇新鲜的马齿苋。老伴一见此物,眼里发亮,要将摆售着的马齿苋“连锅端”——一堆子全数买回。我们来青岛20年了,马齿苋开初是一元一斤,现在是一斤四元(槐花已涨到一斤十多元),老伴不问贵贱,非买下不可。她这样做,弄得卖菜的老农一下子目瞪口呆,可很快又眉开眼笑地发问:“听口音你是外地人,一下要这么多,回家去怎么个吃法呀?”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被冷落在一旁,默默无言,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我家祖辈务农。父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田野上劳碌了一辈子,晚年中风卧床,口不能言,生活无法自理,他是在71岁那年辞世的。弥留之际,斜倚在母亲怀里,吃的是苞谷粥和新蒸的马齿苋馍,稀粥粘在了花白凌乱的髭须上,他顾不得揩,只顾贪婪地、费劲地吞食那马齿苋馍。边上的我泪如泉涌,急忙背转身去……
马齿苋,是一年生的肉质野草,可在我心目中,也是与庄稼人相依为命的上等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