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看“西湖七月半”
约定俗成,正月十五看灯,八月十五看月;西湖性急,迫不及待,七月十五看月。而杭人“避月如仇”,于是有了张岱的《西湖七月半》,又于是“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经他一看,果然,人竟如是之煞是好看。
好在“装”字,本不看月,却装作看月;本想看月,却“不作意看月”。尤其那个和尚更好看,别人是本不看月却装作看月,他则本想看月又“欲人看其看月”,和妓女“亦船亦声歌”。心中有妓欤?心中无妓欤?抑红尘青灯都看破欤?
“不舟不车,不衫不帻”“呼群三五”“装假醉,唱无腔曲”之市井顽赖闲杂,令人始而厌,继而哂,复继而拍案称绝,看他们“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哇哈,月只是看,人只是看,不管好看不好看也。
那些“是夕好名”的官爷皂隶、名娃闺秀也不可或缺,没有他们怎得“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又怎得由之生发出的好文字,“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举手之劳,只是将篙、舟、肩、面四个字使其各自打了个照面,船之多,人之众,挤挤攘攘之势、争先恐后之状立现笔底。张老夫子调字遣句,真真如韩信将兵也。
散场了,文章也将收束之际,“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的想看月却“不作意看月者”方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雅不敌俗,可见一斑。
袁宏道曾谓西湖“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这“别是一种趣味”是留与想看月却“不作意看月者”受用的。黄山谷说得好:“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
八千里路“诗”和月
有一儿歌:“爷立儿走月即走,儿立爷走月不走,儿太聪明爷太痴,月亮最爱小朋友。”这儿歌很值得研究,因为它道出了“月”之所以能够入诗的奥秘之所在。
如若儿歌里的这个“儿”长到了柳永那样的年岁,话语就变了,变成“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作圆还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暂欢会,依前离别”。
苏轼说得更干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他这么一说,人们才悟到了月和人竟是这么贴近。难怪人愁月也愁,人乐月也乐。人一乐,也就“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了。
月还逗弄人,“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岂止逗弄人,还逗弄花,“云破月来花弄影”。
论婉约,“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论豪放,“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更有意思的是少年少女偷期密约,月也掺和到“柳梢头”,致使齐白石老人也动了诗兴:“人生能约几黄昏”。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将陈子昂为之浩叹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古人”“来者”全照了个遍。照及之处,又有哪个诗人不为其魂牵梦绕穷思冥想。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张先得之于月,化蛹成蝶,有为人争呼“‘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之佳话。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王国维且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是“词”成就了“月”?是“月”成就了“词”?抑或是月与诗人互动后的天人合一?
清人张潮说:“月为天文中尤物。”“尤物”者,用老百姓的话说:顶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