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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29 第27,336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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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笔会

“信”的刍议

       刘方
      
       同样一个“信”字,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却有着不同的含义。在儒、释、道思想背景下,对“信”的理解就不尽相同。前几天偶然读到2022年6月1日《文汇报·笔会》版一篇题为《释“信”》的文章,文中把《庄子·盗跖篇》中多次提到的“信”字通假,通讹做“佞”,读后有一种需要商榷的感觉。
      
       《庄子·盗跖篇》片段: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句中的“信”,容易使人产生歧义,无耻与多信并列一起的用法,让人费解。于是在《释“信”》一文中,作者就把“信”解释为“佞”,把原文后半段解读为:“无耻的人富足,善于奸巧谄媚的人显贵。占据名利最多的人,几乎都在厚颜无耻与奸巧谄媚的人中间。”这样的说法,貌似通顺,实则有违原意。因为源流上,混淆了道家和儒家在“信”上的分歧。
      
       道家依托自然的“信”和儒家尊崇仁德的“信”,原本就不是同一个概念。道家所言的“信”多指,“道”在世间呈现的可感、可知的状态,偏向于“物质”性的存在,是人之所以能够认识“道”的根据;儒家所言的“信”多指领悟“德”后的君子,自然怀有的品格,偏向于“精神”性的存在,是“仁”所显示出的道德水准。郭象的《庄子注》含内七,外十一,杂十五篇。杂篇中的《庄子·盗跖篇》虽说几乎可以肯定是后世的附会,但其本意还是在努力模仿,体现庄子原来的思想,特别此篇在“批孔”的原创态度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暂且不考虑文章的立意,这里只从遣词造句的逻辑习惯上分析,原作前半部叙述中,已经出现了“巧伪”、“妄作”和“矫言伪行”这样的词汇,仿佛不应在点题时,把同样的意思转而用一个让人容易产生歧义的“信”字来代替,更何况前文中一直有“不行不信,不信不任”的贯通一致的用法,不会在总结时,突然改变已出现多次“信”的字意,而用其通假为“佞”的含义。
      
       一般提到“信”,自然是褒义的,但儒家理解的褒义,在道家思想中却常常是贬义。如“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仁义”、“智慧”、“孝慈”和“忠臣”,原来被儒家思想褒扬的价值,在这里却有着不同含义,因为道家看来,它们既是大道废后的现象,同时又是导致大道废的人为原因。《道德经》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里集中对儒家最为倚重的概念——“仁”进行了批驳。《庄子·盗跖篇》中的“信”同样是贬义的用法,因为来源是伪善,前提是无耻,如此的“信”,早已沾有了“取信”的功利目的,它并不是道家崇尚以自然为尺度的“信”。这段文字的大意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子张问满苟得,“哪有不作为的缘由呢?不做就得不到信任,没有信任就得不到任用,得不到任用就得不到利益,所以在乎名,重视利,其实才是所谓‘义’的真相。倘若抛开名利,回到自己本心上看,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就没有一天不是虚伪啊!”满苟得说:“没有廉耻的人富有,违心取得信任的人显达,最能获取名利的人,都在做无耻而且违心的事。所以在乎名,重视利,就是所谓‘诚信’的真相。倘若抛开名利,回到自己本心上看,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哪里是在顺应天道啊!”
      
       儒家的“信”,以仁为体,以信为用,并合着仁、义、礼、智等概念,一同构成“德”的范畴。在“礼”的范式下,以作君子为目的,赋予天下价值体系;道家的“信”,是以德为体,以信为用,并合着一、气、无等概念,一同作为“道”的范畴。在“真”的范式下,以作真人为目的,赋予万物平等的属性;佛教的“信”,是以空为体,同样也以信为用,并合着缘、性、法等概念,一同作为“觉”的范畴,在“悟”的范式下,以求正信为目的,赋予宇宙以精神的世界。儒家使命意义上的“信”,与道家生命意义上的“信”不同,同时也与佛家性命意义上的“信”不同,正是由于不同而产生的对立,同时又构成了它们之间相互的补充和制约,形成中国文化三位一体的格局。这个“体”以儒家自我意识中的“德”为本,包含了“德”在儒、释、道思想领域展开的内容,形成在理、法和道维度上的统一,呈现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发展模式。“德”的多维是思想范式的多维,它显示出演绎的思维形态;“信”的多元是文化底蕴的多元,它呈现为归纳的思维形态。春秋时,人们就曾用“经”和“纬”来笼统比喻这样的思维形态,“经”是制丝时,分梳剥离的过程,“纬”则是捆绑聚集的过程。农业文明分散的家族劳动,适应土地气候所需的坚韧和耐劳,以及对社会资源等级分配的依赖,无时无刻不需要“德”或“道”的尺度和价值来维系,并依托这个精神意义上的本体,以多样的“信”为实操工具,实现各种关系的协调统一。《尚书》表达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相濡以沫是践行儒家的“信”,守望江湖是修炼道家的“信”,普度众生是行持佛家的“信”。通过“信”的实践,古人完成思想上的合纵连横,形成了宋以后的文化合流。
      
       2022.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