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里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关于如何把新生活和旧时光同时安放的故事
周倩雯
青春怀旧剧,是近年来国内荧屏上出现的一种新类型。受海外剧《请回答1988》热播的启发,创作者们陆续推出《我们的青春期》《我的青春遇见你》《风犬少年的天空》《棋魂》《光阴里的故事》等一系列剧作,以一种回望的姿态,依托有据可考的历史年代和有迹可循的地域空间,打造“历史照进现实”的青春记忆故事,将青春与怀旧共冶一炉。
我们可以把青春怀旧剧视为由青春偶像剧分支出来的亚类型。而相比近年来日益甜宠化的偶像剧,青春怀旧剧更具柔性的文化力量,同时能在叙事中嫁接现实主义精神、体现历史风貌,构建观众的集体记忆,激励年轻人追求青春激荡的奋斗热情,构成国产电视剧行业的基本底色和多样性特征,尤其那些匠心独具的作品,其优长与不足,都能为行业发展提供富有参考价值的经验,让更多“小剧”原创者收获更多的经验,拥有更强的信心,利用好并不充裕的资金和其他资源,化“匠心”为“小而美”的探索。
青春怀旧剧的积极面向:锐意进取与守护传统并行不悖
青春怀旧剧极为考验创作者。“青春”和“怀旧”,是一组看似矛盾的名词。“青春”意味着自由、理想与新生活,而“怀旧”则往往代表对过往的追念守护,大部分同类型剧作以前者为主,后者为辅——新生活充满变动,才会回想旧时光的美好,而即便回忆再美,也不可能回到旧时光——这是一般青春怀旧剧的常规叙事路径。
包含《请回答1988》在内的“请回答”系列中,每部剧集都涉及一个特定的年份和地点,无论1994年的新村合宿所、1990年代末的釜山或1988年的首尔市道峰区双门洞,都可看作青春记忆深处的一处秘密基地,这处基地的破败和消逝则意味青春记忆的消散。
或是受到该系列的影响,曾导演《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张一白在时隔22年后执导《风犬少年的天空》,也将曾经擅长演绎的青春校园换成重庆的街巷,并营造出浓重的怀旧氛围,而剧中那群高三的孩子,最终也只能以挥手告别作为结局,离开自己熟悉的母校和故土。
而不久前收官的《光阴里的故事》(简称《光阴》),围绕上世纪90年代青岛国营自行车厂厂区年轻人的情感生活和事业奋斗展开,在延续这一类型脉络的同时,做出了更新类型语法的尝试,值得作为典型案例来进行分析。《光阴》用细腻的情节和有说服力的人物来证明:“怀旧”未必是对现实的逃避,而“青春”也可以通过锐意进取来守护传统。该剧实打实讲述了一个关于国企转型时期守成及创业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关于如何把新生活和旧时光同时安放的故事。
男主人公毕来福在全剧中是最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在人生重要关头做出很多常人无法理解的抉择:为早日成为家庭的顶梁柱放弃高考;为支撑即将倒闭的工厂,放弃了初恋女友和名企高管的诚意邀约……在观剧过程中,笔者一度怀疑,男主人公的英雄光环是否过于明显?直到来福在师傅下岗后背负企业重任,却遭遇众叛亲离。他变得隐忍沉默,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长大了怎么这么烦啊!这句台词如果搁在其他青春剧中,可以成为贯穿始终的“少年不知愁滋味”,但是在《光阴》中,是极富现实意义的“愁滋味”,从毕来福到毕主任、毕厂长,男主人公一脚深一脚浅地长大成人:无法理顺的人情世故,无从辩解的误会纷争,以及无法卸下的责任重担……这恐怕才是成人世界的真实样貌。毕来福这一角色因其成长轨迹清晰,从而具有可信度。他有其正直无私的时刻,也有狡黠、曲意迎合世俗规则的一面;他既是理想主义者,也深谙现实生存智慧;他锐意革新进取、学习新事物,但对事业守成,继承传统,又比谁都固执。来福坚持认为:守住飞翔自行车厂就是守护住美好的青春记忆,而这种“向前看”并不意味着抱残守缺,而是追求“病树前头万木春”的人生境界,这也为青春怀旧剧的立意找到一种较为新颖的解读方式。
青春怀旧剧的日常现实主义基因:散文式表达,群像式书写
青春怀旧剧的另一重创作难点在于,这一类型具有日常现实主义的基因,在处理戏剧冲突时,需采用散文式戏剧结构,规避肤浅、过于巧合的外部冲突,而是在种种人物细节之间寻觅稍纵即逝的日常性戏剧冲突。
《请回答1988》的可借鉴之处在于:无论戏份多少,每一角色均有细心勾勒的人物画像,并以丰富、细腻的细节构成复调式的人物群像。不仅女主人公德善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包括她的小伙伴们及其各自的家庭,均因有完整且各具特色的成长线而生动鲜活。至于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并未刻意以高光聚焦,仅将其作为少年至青年成长过程中的一部分,无论酸涩还是甜蜜,均构成青春记忆的一部分。
相较而言,2021年出品的《乔家的儿女》,虽也有着《请回答1988》类似的“生活流”及特定地域场景,也重点讲述年轻一代人的成长,但过于突出原生家庭的严重缺陷:童年丧母;和嗜赌成性的“污糟爹”朝夕相处;三丽小小年纪遭遇成人猥亵……当故事往“狗血”发展,极端的物质匮乏扭曲亲情人伦,“青春成长”转变为“惨中求生”,更无暇顾及更高精神层面的追求,也意味着和普通观众的经历渐行渐远。观众的体会只剩下“血压上升”,而不是“热血沸腾”,这样的青春也就失去怀旧的意义,作为家庭伦理剧来看倒无妨。
一旦摈弃过于狗血的恋爱情节,摆脱偶像剧“恋爱脑”及“美强惨”的主人公设定,青春怀旧剧就有可能在历史与现实的场域寻找更接地气、更有生命张力的戏剧冲突。《风犬少年的天空》涉及现实生活中下层百姓的生活艰辛和挣扎,但该剧收获观众好评后,主创者并未耐下性子,深耕这一剧作最具价值的日常现实主义基因,而是迫不及待转战大银幕——续作电影《燃野少年的天空》走向夸张癫狂的青春歌舞片路线,观众的失望溢于言表。
《光阴》对《风犬少年的天空》有所继承,同时摒弃《风犬》一剧中的青春悲凉底色,呈现出更为积极、乐观的一面。将青春成长与改革开放转型期国企奋斗求生存的创业故事揉捏在一处,或许让人看到《大江大河》或《山海情》的影子,但其落脚点仍在“青春成长”这一主题,且结合两代人的冲突与合作,仍不失鲜明的类型特色。这将提醒其他同类型题材创作者:怀旧的年代不见得只是甜蜜青春的边角点缀,如能将老少两代人的情谊、观念传承作为戏核,将青春热血、锐意进取同坚守故乡、保住历史基业这一进一退两股力量搓成一根绳索,青春怀旧题材有望成就一个“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中国当代故事。年轻演员需在这样的作品中打磨掉原有不切实际的偶像光晕,在鲜有误会、巧合、狗血虐恋的情境中踏踏实实演绎平淡日常生活,在纯真校园之外的“社会大学”中摸爬滚打,并给予同龄年轻观众以正面、积极的价值引导。
青春怀旧剧的影像误区:以失真滤镜表达诗意
影视界有项约定俗成的认识:电影重视氛围塑造,而电视剧重视对白设计。而近年来,这种成规似不再准确。影像语言的诗意呈现不分屏幕大小,言情、抒志的氛围感营造在原本对白偏密集的电视剧艺术中日渐占据更重要的篇幅。国产电视剧行业对电影感氛围塑造的企图心,已成一股潜在的美学目标,也深刻影响着青春怀旧剧的影调设计,但偶有过犹不及之处。
《乔家的儿女》精准还原了南京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会风貌和日常器皿,老一辈观众对此赞不绝口,但也还有观众挑剔该剧的场景“搭建感”过强。《光阴》为了维系观众对青春剧的常规类型认知,则有心或无意中用力过猛地营造青春和怀旧气息兼具的光影氛围,被观众一再吐槽“滤镜失真”。青春怀旧剧对影像的诗意追求远超其他剧情片,因此,对光影、布景、道具的设计和选用,可谓“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
事实上,“诗意氛围”有时不在于滤镜,优秀的青春怀旧剧能以颇有巧思的影像修辞取胜。每一处场景——例如筒子楼、小街巷、阁楼,每一件带有岁月痕迹的日常用品——例如红白游戏机、随身听,还有方言、地方美食……这些既是重要的记忆证物,也是影像修辞的有机组成部分,即使没有滤镜加持,也不能遮掩其光晕。倘若编导把握住这些亮点,放弃那些虚浮空洞的滤镜与布光,相信“青春”加上“怀旧”元素的剧集依然可以呈现更为上乘的艺术质量,成为观众的心头所好。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