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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08 第27,072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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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版:专题

关于艺术的生命体验

——谈黄源深译《简·爱》

       张牧人
      
       不同于少年时代,如今再读《简·爱》反而对其背后的故事产生了更浓烈的兴趣,好奇上一辈的译者如何在一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从事翻译工作。这种好奇诚然来自于一个成长于本世纪的外语学习者的傲慢与偏见,短短几十年,只用一支笔、一本字典的翻译方式竟成了我难以想象的事。也因而附着在小说最后、短短几页的两版译后记令我爱不释手:黄源深在这里记录下了他对《简·爱》横跨快十年的翻译历史。寥寥数语中,译者的生命体验与翻译隐秘地嵌合在一起。在写于1993年的译后记中,黄源深谈及他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阅读《简·爱》的体悟:从求学时代视之为“英语学习的范本,反复细读,还详细做了笔记”到岁月流逝之后重读的“‘曾经沧海’之感”。他是勤勉且笃定的译者,视翻译为“开掘”,坚信每一次的认真尝试都能帮助我们“接近完成对一部传世之作的认识”。翻译的乐趣似乎也正在此,它是伴随生命行进无穷尽的探索之旅。
      
       翻译《简·爱》时黄源深正值壮年,这是一个人自信坦然、胸有成竹的时刻。已有珠玉在前,他依然欣然接受出版社的邀约,因为一部名著几个译本的存在“是十分必要的”。他也并不回避翻译的困难,坦陈在用中文呈现男女主人公袒露心迹的对话与描写时,“是颇费踌躇的”。这些常常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情感表达考验的并非仅仅是译者的语言技能,翻译也是两个主体和两种情感体系间的互相试探与斡旋。也许,任何文学文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未完成的,读者和译者的加入使得意义得以或多或少地浮现。
      
       然而,这绝不是说,翻译是译者的自恋游戏。黄源深的两版译后记呈现出的恰恰是一个好的译者所必需的自觉意识和内省能力。《简·爱》中文版发行快十年之际,他对全书进行了校订。这十年内,伴随着英语在中国的迅速发展与普及,翻译领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市场的野蛮扩张催生了大量快速炮制的低质译述。在这版译后记中,黄源深结合自身的翻译经验,探讨了包括“归化”和“异化”等译界至今争论不休的问题。翻译的难正在于如何恰到好处地用另一种语言再现原作者用语言所创造的广阔世界,而这也决定了翻译不仅仅是“熟练的匠人刻意求工的结果”,它同样需要学识、能力、灵气和经验。
      
       这段自述中,最动人的却是经验丰富的黄源深面对翻译时的“胆怯”。他坦率地写道:“年轻的时候往往‘初生之犊不畏虎’,什么都敢译,从不以翻译为难事。但随着年岁渐长,译的东西渐多,反觉得翻译难了,这也是此次校订《简·爱》的体会。”彼时,他在翻译领域和外语学术界已有相当程度的影响力,他的译著《我的光辉岁月》于1996年获得澳大利亚政府翻译奖,他在华东师大一手创办的澳大利亚研究中心已经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学者。写于花甲之际,再版后记中对翻译的理论探讨、对翻译产业的反思、和对自身的观照是一名译者历经几十年,见天地、见众生、再见自己的体悟。
      
       距离《简·爱》的第二版发行过去了快二十年。21世纪互联网的蓬勃发展颠覆了我们这代人的阅读习惯。如今,我们可以24小时与线上世界保持联系,这种过度连接在改变我们面对自我和想象世界的方式。信息爆炸带来的新鲜感已渐渐逝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焦灼与百无聊赖。我们似乎陷入到了一个闭环:只有更多的信息摄取才能片刻缓解当下的不安,这种被信息填满的自我又同时被一种可怖的匮乏感所笼罩。在这样的危机时刻,重读《简·爱》唤起了一种久违的生命体验。小说开篇借助室内外环境的对比,渲染出阅读如何在脆弱的自我与冷酷的世界之间架起一个安全的屏障。年幼失去双亲的简在被收养她的舅母里德太太斥责之后,独自溜进了餐室,拿起一本书,躲在窗帘后开始阅读,她描述道:“在我右侧,绯红色窗幔的皱褶挡住了我的视线;左侧,明亮的玻璃窗庇护着我,使我既免受十一月阴沉天气的侵害,又不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在翻书的间歇,我抬头细看冬日下午的景色,只见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远处湿漉漉一块草地和受风雨袭击的灌木。一阵持久而凄厉的狂风,驱赶着如注的暴雨,横空扫过。”
      
       黄源深用典雅又鲜活的语言再现了阅读在简心中所唤起的崇高与恐惧感。对幼小的简而言,阅读为在现实生活中孤独且匮乏的她召唤出一个陌生又辽阔的世界。简如饥似渴地翻阅着比尤伊克的《英国鸟类史》,连不感兴趣的文字部分也不舍得随手略过:“导言中的这几页文字,与后面的插图相配,使兀立于大海波涛中的孤岩、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以及透过云带俯视着沉船的幽幽月光,更加含义隽永了。我说不清一种什么样的情调弥漫在孤寂的墓地:刻有铭文的墓碑、一扇大门、两棵树、低低的地平线、破败的围墙。一弯初升的新月,表明时候正是黄昏。两艘轮船停泊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我以为它们是海上的鬼怪。魔鬼从身后按住窃贼的背包,那模样实在可怕,我赶紧翻了过去。同样可怕的是,那个头上长角的黑色怪物,独踞于岩石之上,远眺着一大群人围着绞架。”这些骇人又幽远的意象不需要更多的分析与解读,你只需跟着诵读,便能感知它们的力量。它们是专属于孩童的好奇心,是一个懵懂的、尚不顽固的自我与宇宙的共融。
      
       当然,我无意美化、也并不妄想回归前网络时代,身为以阅读为生的人,我深知不同时代阅读方式和阅读功用的多样性。文学能提供的,不必然是宏大的,也许仅仅是《简·爱》中这样的片段,它关乎美、关乎想象,它唤醒我们的身体和感官,拼贴式地融入我们的日常,修补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正如袁筱一在别处所言,文学的功用之一在于用“文字的性感抵御存在的死感”。
      
       翻译亦然。《简·爱》译后记中,黄源深谈论道:尽管“一部作品就其文本本身而言,自诞生之日起就已经凝固,但是译者的审美观点、审美趣向、价值取向,以及他所把握的要传达原作思想的语言,却是随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变化着的。”是的,这个“变”与“不变”之间的缝隙使得译者得以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文本,这种共融又潜在地改变了译者,尽管,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