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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12 第26,436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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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影视

在历史交汇处的那不勒斯,幸福太奢侈

——评海外剧《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新名字的故事》

《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剧照
       边远
      
       改编自意大利畅销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电视剧集《我的天才女友》最近推出了第二季《新名字的故事》,刚刚上线便在豆瓣网站获得了9.6分的超高评分。不过,这部HBO电视网出品的电视剧集与传统意义上那些热门海外剧大相径庭,它的强势走红既出乎意料,又实属情理之中。
      
       要知道,近年来热门海外剧的榜单大多属意强对抗性、想象恢宏、带有猎奇色彩的作品,比如《权力的游戏》《行尸走肉》《吸血鬼日记》等等,而《新名字的故事》压根就不是一个奇异、讨巧的故事,它沉重、现实、节制,以“女性视角”为标签把磅礴瑰丽的奇异世界撕出了一隙裂痕,映射出现实主义、写实风格、非英语叙事的一道光芒。
      
       将生活的痛楚酿为玉露琼浆
      
       《新名字的故事》的成功绝非侥幸,原著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本就是近十年的出版奇迹。“那不勒斯四部曲”由《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四本情节连贯的小说组成,描绘了自20世纪50年代起,意大利那不勒斯贫困街区的两个女孩莱农和莉拉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友谊,被翻译成40多个语种,累计销量超千万册,读者们在各大社交媒体建立组群进行旷日持久的讨论。而它的同名改编电视剧集也以高还原度和制作水准,让昔日里各执鄙视链一端的“读者”与“剧迷”,心悦诚服地合二为一。
      
       第一季《我的天才女友》讲述的是少女时代的故事:求学的遭际,升学的迷茫与失学的痛楚,在鞋店里当帮工,想借助嫁人改变命运。《新名字的故事》承接第一季,依旧以女性视角徐徐展开,老年莱农回忆着自己与莉拉的交往,讲述她们的青年时代,在城市学校里的无所适从,与旧日伙伴的和而不同,还有每一个女孩心心念念的爱恋——它并非像憧憬一样的美好,反而因竞争、爱而不得、所托非人、机缘巧合成为了生命中难以言说的隐痛。
      
       莱农与莉拉,她们终极一生都在反观自身,也彼此打量。门房的女儿莱农乖巧木讷、以学习为凭依力争逃离自己穷困的街区;鞋匠的女儿莉拉明艳桀骜,以勇敢为武器在狭窄逼仄的街区横冲直撞,即便因想要读书而被父亲推出了窗外,即便因不顺遂而被丈夫殴打,即便她不知方向、没有梦想,也不曾放弃她的抵抗。
      
       我们有多久不见这样的女性形象?
      
       不知从何时起,影像中的女性形象总是似曾相识。少女多是洛丽塔兼或洛丽塔的形变,时而以清纯的姿态衬上魅惑的底色,又或拿起手枪陪伴在讷言的杀手身旁,再或是随时变出金属小钢爪的少女款“金刚狼”,这些少女形象无论伪装为硬核,或是矫饰以柔弱都裹挟着诱惑的“荷尔蒙”,传达出逢迎的态度,一种主动进行自我调整的“狡黠”。同理可证的青年女性也看来看去都很眼熟,多以不甘现状为伊始,以“办公室恋情”为过渡,以爱情事业双丰收人生开挂为落幕。
      
       这种人物形象的“同质化”、千人一面的“套路化”遮掩着思想深度与现实经验的双重匮乏。这种单线条的呈现方式既无力书写女性的私密世界,也无力洞悉个人命运的幽微与曲折,更无法反映时代的宽广与复杂。而莱农和莉拉,她们衣衫破旧却聪慧、勇敢的形象与“常规”的少女有着本质的差异,她们互为“镜像”,自童年起就互相鼓励、互相嫉妒,她们暗戳戳地较量谁更聪明、谁读更多的书,她们鼓励对方走得更远,她们爱上同一个男人,有人胜出有人黯然神伤,她们以本能互相滋养,又用情感彼此消耗。从这重意义上说,将《新名字的故事》冠以“女性主义”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仅作为女性成长叙事,那么,女性欢欣与痛苦的根源,女性的对照物,那不勒斯的男性是否能够幸免于难?
      
       不着痕迹地展现普通人生活的戏剧性
      
       可惜,“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没有命运眷顾的幸运儿,甚至在那一整条街区,幸福都是一个太过奢侈的词汇。潜藏在女性友谊与抗争之下的,是广阔而暗流涌动的社会价值。莱农在逃离街区,也在以“陌生化”的视角审视街区,这个“不名一文”的地方,受到其时法西斯主义和诸种意识形态的波及,困厄于自上而下的贫穷和漠视,也受制于自下而上以索拉拉家族为代表的黑恶势力权力阶层的压迫,每个人都在困顿中挣扎,那些卑微、无效却不甘于斯的力量,茫然向上的价值,一样打动人心。
      
       “你知道什么是庶民么?”小学老师的发问,街区里的人却在用一生来作答。意大利的1960年代,一个历史转身之际,得益于工业化与城市化的进程,中产阶级的群体在迅速扩大,与此同时中下层的人民则在延续被剥削与被损害的命运。在莱农眼中,鞋匠的儿子、卖菜人的儿子、泥瓦匠的儿子、肉铺老板的儿子,人人都想改变现状,改造店面、拓展新业务、积极投身社会运动,妄想抓住任何一个些微的机会,却大多铩羽而归,就算走得最远的人,也无法摆脱街区的印痕。大学里的莱农总是表现出一副沉默、微笑的乖巧模样,因为她发现她只会以过于隆重的意大利书面语来进行交谈,她需要学习城市姑娘的穿衣打扮、言谈举止、理性的思考方式,要学习如何“体面”,要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的那不勒斯方言脱口而出,那聒噪的方言意味着“不雅”,意味着自己的粗鄙出身。历史从不曾线性前进无限延展,在那螺旋式上升的飞旋中,个人的奋斗很容易隐而不彰,以缄默,或是以喧哗。
      
       历史交汇的地方,每每有好故事在生长。漫长的岁月跨度,广阔的社会历史维度,与现实主义的呈现方式珠联璧合、相得益彰。HBO坚持“还原”那不勒斯,建造起一个破旧的社区对应故事发生的年代,从9000多个演员中选出剧中的角色,在视觉的质感、构图等方面都逼近电影的拍摄效果,逼真地呈现出那不勒斯底层社区的光影图景。甚至,冒着流失部分英语观众的可能性,坚持使用“老土”的那不勒斯方言和意大利语进行拍摄。这份坚持,不仅“还原”了地理属性,更借此还原出人物的个体身份与社会价值。这份对“还原”的执念,在收获“剧迷”的同时,也打动了小说原初的读者,那些头脑中想象过无数次的人物形象与悲欢离合,经由视觉再现,渐次浮现在眼前,让小说读者们体验到了双重的唏嘘与沉淀。
      
       于是,我们在荧屏上看到了一部非常规的海外剧,它大胆继承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遗产,用朴素的手法展示生活,表现底层人物的命运,发掘普通人生活的戏剧性,反对“虚构”,或者要“虚构”地不着痕迹。
      
       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曾说:“阅读的力量,其实在于它让人感受到,让人颤抖,让人回味,让人悲观。在足够的悲观之后,才能够让人通透。”王尔德说:“小说不是生活的镜子,而是生活的水晶”。观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好故事可以带你回到现实,装作悲观的事件不会发生或者就算发生了也没关系,“回到现实中来”,才是现实主义的缘起与命定。
      
       《新名字的故事》依然在用女性的目光审视世界,以被排斥在“史诗”“文学正典”之外的女性视角与立场,凝视那些细腻复杂的情感关联、曲折婉转的个人际遇、微弱琐碎的日常经验、波澜壮阔的社会变迁。她们的一切发生于苦难、发端于庶民的身份,即便在老年莱农克制的叙述中也能感受到那些恢弘、深沉的暗流涌动。(作者为文学博士、文艺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