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18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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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姚鄂梅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年,对糖充满了渴望,可那时在我们家,糖却不是可以随便就能买来吃的东西,那是无意义的消费,除了过年,我们吃下的每一粒糖,都是生活中最亲近的人送给我们的爱心小礼物。偏偏礼物是最没有规律、最不可期待的,有时礼物来得特别密集,有时却很长很长时间都收不到一件礼物,任我们望眼欲穿,世界上的糖也不肯随着某个惦记着我们的人一起朝我们家走来。糖让我们牢牢记住了那些亲戚和朋友的面孔,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印象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其实就是不同糖果的面孔。无论如何,吃下那种糖,总是会由内而外分泌一种比糖还甜的情绪。

    所以直到今天,当我看到糖,即使我一点都不想吃它,仍然会两眼发直,心头洋溢着温暖和甜美。

    如果所有的甜味都可称之为糖的话,我人生中的第一种糖其实还不是糖果,而是米酒。母亲告诉我,我一岁半才断奶,她并没准备牛奶之类的东西,和我一起撇给奶奶的,只有一罐自酿的米酒,三四天里,我靠着那罐米酒和不要命的哭喊戒掉了母乳。也许这正是我至今贪恋米酒,以及各种淡酒的原因。

    后来,我吃上了一种坚硬如石头的琥珀色糖块,它来自远在北方的军人叔叔。那糖用同样坚硬的牛皮纸包着,外罩一个军绿色布袋,袋子跟现在的学生书包差不多大,邮包是父亲从邮局扛回来的,重达二十多斤,径直放进奶奶的大柜子里。那柜子是奶奶的陪嫁之物,平时锁着,钥匙极长极古朴,是一根老玉米那么长的铁条,一端长出两个拇指大的弯钩,这样的钥匙藏在枕头底下肯定是睡不好觉的,因为太大、太硬,硌得不舒服,所以奶奶通常把它藏在床褥子底下,当家里人都出去了,她才一脸郑重地取出那把巨大的钥匙。

    我至今记得那柜子被打开的声音——陈年老木头的极度干燥之声。接下来的工程堪比采矿,叔叔从千里之外寄回来的孝敬之物,其硬度匪夷所思,令人怀疑它究竟是不是糖。奶奶一手持凿子,一手执钉锤,不间断地敲打二十多下后,巨石般的糖块才吝啬地掉下几个指甲大的小块,奶奶把它们捡起来,慢慢地、矜持地送进嘴里,当然,跟奶奶如影随形的我也有份,兄妹几个中,就我有这个特权,因为我不仅由奶奶一手带大,还是她的床伴,她享受的任何孝敬我都有份。

    长大成人后,我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得知,那种糖叫古巴糖,很甜,但不起腻,是一种很舒服的甜,美中不足的是吃起来太不容易了,也不知道当年奶奶的吃法对不对,不过已无从考证,因为现在已见不到那种糖了。

    基本上,我们家只要有人外出归来,第一件要带的礼物就是糖,叔叔四年一次从外省回来探亲,带回的糖品种最多,也最高级,收集糖纸的爱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还记得叔叔刚到家那几天,我从早到晚都被糖泡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奔向放糖果的地方,结果不出三天我就开始向母亲叫苦:我吃得头都晕了!

    我哥是七七届大学生,他考上大学在我们那一带至今是个记忆犹新的大事件,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第一个寒假归来,除了一大捆盖着图书馆章的书,就是两大包糖,那时我还是一名小学生,就在那个寒假,我一边吃着糖,一边第一次读上了文学名著。

    我姐谈恋爱的时候,只要她的男朋友来我们家,总是喜欢掏出一张小钱来,让我去买本子买笔。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家不许小孩接受礼物,但学习用品除外。准姐夫给我钱的时候,总是不忘交代一句:多余的钱买糖吃,啊!于是我很听话地买了糖,并不吃,要抱回来给他看一眼后才开吃。那时我是多么不满足附近小店的糖果啊,为什么它永远只有硬水果糖?为什么就不能进一点叔叔和我哥带回来的吃了让我头发晕的软糖、奶糖、酥糖?我真想隔一段时间就晕一次。

    偶尔我们也买糖,往往还不是一包,而是几包,放在母亲的衣柜深处。那多半放不了几天,很快就会被母亲装进一只写着“上海旅游”的人造革大包里,拎着去走亲戚。但有一次,一个孤独的锥形糖包在衣柜里放了很久,弟弟跑来告诉我:我知道从哪里拿出来,又不被他们发觉。他把糖包移到柜子边缘,细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抠开一点底部的折叠缝隙,一颗裹着白色糖霜、被我们称为猫屎果子的糖就那样极不情愿地被他抠出来了,而糖包真的完好无损,甚至,在他的刻意恢复下,锥形糖包比以前更挺拔、更完美。这一次,他抠了两颗,我们一人吃了一颗。猫屎果子不同于那些吃了头发晕的糖果,它其实是用面粉做的,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糖粉,除了甜,还有难以形容的香,以及相当惬意的满足感。我们很快就上了瘾,一伺家中无人,我给弟弟一个眼色,便窜进去,一颗一颗往外抠。事情终于在一个傍晚败露了,等我循声赶过去时,罪证就摆在桌上,那个圆锥形糖包丑陋地垮塌着,我没想到我们竟然抠出了那么多,弟弟低头站在桌边,忍受着母亲的怒吼,吼到高潮处,母亲一个巴掌甩过去,弟弟嘴角流出一道血蚯蚓,也许只是冬天嘴唇干裂突然受到撞击所致,但母亲显然吓坏了,自己先哭了起来,说她马上就要去外公家,准备好的贺寿礼缺了这一样,怎么拿得出手?我想冲过去,想抱住弟弟,想给他擦掉那条血蚯蚓,想说……结果我什么也没做,光是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看弟弟,也不敢看母亲。

    这事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只要想起来,仍然觉得阵阵刺痛,我曾是那么自私,那么软弱,那么卑鄙,还不如小我三岁的弟弟,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瘦弱的小身子承受着母亲的打骂,丝毫没有揭露同谋的意思,明知我就站在那里,他却连看都没朝我看一眼,他根本没想过要暴露我。

    那以后,我再没吃过猫屎果子,那以后,我视弟弟为人世间最亲最亲的亲人,然而,那又怎样,我依旧失去了他,在他还没有吃够糖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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