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10月14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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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像一辆火车缓缓进站


    约瑟芬·威尔逊[澳大利亚]袁秋婷(译)

    你们的城市,这个 “大海之上的地方” (上海),有着怎样的声音呢?我能够从一座城市喧嚣的历史中,分离出它的声音吗?我的城市,西澳大利亚的珀斯市,名字是从苏格兰借来的 “二手货”,将它作为殖民地的二流地位和不安感,向世人展露无遗。而你们的城市,是未来之城,又作为世界的十字路口,国际贸易的港口和中心,有着神秘的过去。假如说我的城市,也别具一番浪漫风情,那是源自对殖民时代的隔绝与怀旧的幻想。珀斯远在天边,而其他地方,也在千山万水之外,于是我们中的一些人,从小梦想着去到远方:伦敦,香港,纽约,巴黎,上海……

    当然,我们也有城市之声和城市风光。这里有高楼大厦;我们那里也有露天集市和拥堵的高速公路,也有财富和企业,经济的增长和衰退。但我们的视角不同。在你们的城市,游客在外滩,一边品尝鸡尾酒,一边饱览黄浦江对岸东方明珠塔的璀璨华丽。你们的城市,是直冲云霄的可能性,是华光流彩的广告屏;而我的城市,风景线从脚边铺展至天际。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景点;从国王公园的植物园向远方看去,群山、市中心和天鹅河,尽收眼底。过去的种种,如候鸟,纷纷飞回:这条河流,原本有另一段历史,另一个名字,是这块土地的原住民Whadjuk努加人赋予它的名字。他们把这条河流命名为Derbarl Yerrigan。

    有些文字,无法传译,一如有些声音,无法追忆。1832年的夏天,天鹅河里的鱼儿如此繁多,以至于从很远处,也可听见它们洄游的声音。那持续的嗡鸣,那么响,原住民们不禁感到害怕。

    上海又有什么样的声音,遗失在了历史的河流里?在听惯了自己城市的声音之后,我又该如何去聆听你们城市的声音?我的耳朵,早已习惯了我的世界:它们已经学会了筛选声音,洗刷掉陌生、不安的声音,只保留熟悉、安心的声音。

    此时此刻,我听见风中传来,卡纳比小鹦鹉的啾鸣。它们从天而降,尖厉的声音撕破天际,然后停落在隐蔽的松树上,用弯弯的大喙啄食松果。爪子锋利、目光尖锐的乌鸦,正在我的铁皮屋顶上 “笃笃笃”地走来走去,伺机对敞口的垃圾桶发起攻击。我的狗在前门呜呜咽咽地叫着,想再出门溜达一圈。

    各种各样的声音,使我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又移回。

    在城市里,先有噪音,才有声音。噪音是未经过滤的声音,偶然地撞上了耳朵。耳朵就像一只飞蛾颤动的触须,努力识别干扰源和我们称之为噪音的莫名杂音。你们城市的噪音会变成声音吗?它是否会转换成我所能够理解的事物,拆分成明晰的线络,根根分明?我叫得出每件事物的名字吗?

    在我生活的城郊,声音是水平的、拉长的、苍白的。高速公路上,救护车的鸣声,逐渐近了,浓了,浓得就像笔尖刚刚落下的一道墨痕,然后又远了,淡了,直至痕迹全无。在晴朗无风的夜晚,月亮爬至城市的上空,缓缓向西边大海的方向移去,星星在黑色的天幕上燃烧,烧出一个个明亮的窟窿。那时候,声音小心翼翼地浮现了,像一只珍稀的澳洲原生袋鼬,出现在灌木丛中:先露出尖尖的鼻子,然后是长长的耳朵,接着这只小动物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它非比寻常的真面目。一辆汽车警报器响了,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一只桶被人踢翻了,一只猫捉住了耗子,一对夫妻在争吵,一个女人在路的尽头号啕大哭。在这样的夜晚,声音是可以被无限拉长的,如同长链聚合物一般。

    但声音如此清晰,也令人恐惧:对于一个深夜独自入眠的女人,与邻居相隔又远,旧木窗棂咯咯吱吱的声音,总会让她疑心:窗外是否有人?

    不和谐音,和谐音,旋律:我们用这些词语来形容耳中的音乐;我们接受一些声音,排斥另一些声音。我们制定法律,限定音量,以分贝丈量声音;邻里之间也有不成文的约定:不能在深夜钻孔,不能在午夜之后开喧闹的派对,绝对不能打骂自己的妻子。

    声音可以伤人:耳膜可能破裂。声音使我们抱作一团,凝神静听。曾经,村庄里的钟声一响,人们便聚集在一起。警报声响起,意味着危险,快躲起来,掩护好你的孩子。电台里的声音,伴随我们入眠;而敲门声,则使我们在惊恐中醒来。

    写作需要安静:在你们的城市,我能够得到片刻的宁静吗?我会带上耳塞、耳机,再下载一个模拟海滩环境、播放虚拟海浪声的App。一位作家曾经说,安静是巨大的。可我在家里,却得不到片刻的宁静!我听见车鸣鸟叫——是真正的鸟叫声!短而尖的吱吱声,和富有节奏感的嗒嗒—嗒嗒—嗒嗒!风吹过,拂动我贴在桌上的便利贴,发出纸张特有的轻微而干脆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手指叩击键盘的声音。我停下凝听,声音却消失了。那是飞机在头顶的天空掠过的声音吗?我的狗肯定又在偷偷地啃咬纸箱。还有那些可恶的乌鸦!它们坐在我的屋顶上,洋洋得意地呱呱叫着,准备趁无人防备之时,叼走新生出的鸡蛋。

    声音会变成噪音,变成令人分心的杂音。

    一辆火车,缓缓进站了。

    过去的声音,未来的声音。消失的声音,记忆中的声音: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在你们的城市,千千万万人前赴后继地涌来,涌向他们的生活。我也来了,张开耳朵,聆听一切。我来,就是为了倾听。我尽力不去臆想,不去妄测,但我已经忍不住,想要厘清那名叫 “上海”的谜团。

    我之前去过你们的城市,仅仅一次, 却在人群中,与我的丈夫和孩子走散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群。你们有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人群的声音?

    我找到几个词,想和你们分享。这些词,叫 “象声词”,听起来就像自然声音。诗人和孩子们尤其喜爱象声词。我的电脑告诉我,这些词大多有“口”字旁。真的吗?

    所以:像我这样不懂东道主语言的老外,来到上海,只听得懂水流的声音——哗哗,蚊虫的声音——唧唧,狗吠的声音——汪汪,小孩的笑声——嘻嘻,女人的哭声——哇哇,风吹过的声音——呼呼,钟走动的声音——嘀嗒,铃轻摇的声音——叮叮当。

    如果我在上海,足够安静,足够认真地聆听你们的城市,说不定有一天,我探过身来,也会和你们一起 “唧唧-咕咕”地低语,分享诚挚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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