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9月23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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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有一种丰收的喜悦,叫晒秋


在晒秋盛季,整个篁岭95.13公顷的村落就是一个大晒场,以红黄为主色调。
(均受访者供图)
一盘盘红辣椒在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屋脊高挑、三雕精致的徽派古建筑映衬下,组成了篁岭特有的晒秋景观。
晒盘、晒架点线面交叉。

    本报记者 赵征南

    今天,首届 “中国农民丰收节”

    我国农耕文化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二十四节气中,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秋分时,风和气爽,丹桂飘香,层林尽染,蟹肥菊黄,田间枝头粒粒饱满的果实让人心旷神怡。

    但今年的秋分,有点不一样。

    经党中央批准、国务院批复,从 2018年起,每年都在秋分这一天过大节——“中国农民丰收节”。这不仅是第一个在国家层面专门为农民设立的节日,也是二十四节气中,除了清明节之外,第二个既是节气又是节日的日子。因此,丰收节自“出生起”就蕴含着鲜明的文化符号和新的时代内涵。

    秋分初候之时,天气还未转凉,又清爽,此时很适合农作物收获后的干燥脱粒。“秋忙秋忙,绣女也要出闺房”,农耕百姓可不会遗忘这段好时机,在中华广袤大地,秋阳下的场院上、马路边,一床床谷簟、一张张塑料布,无不铺满五谷晾晒,以待冬藏。

    看似千篇一律,实则千姿百态。民俗文化与百姓所处的特定自然、人文环境紧密相关,它的精彩正在于多元性。在古徽州南麓、如今的江西婺源一带,就有一些徽文化村落,创造出“挂”在山坡上的晒秋景象,其中又以“篁岭晒秋”最为出名。

    一不小心的天然调色盘,一见倾心的晒秋

    民俗文化的地域性在篁岭晒秋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与古徽州文化、陡坡地形的结合是篁岭晒秋最大的特色。

    晒,暴也。秋,禾谷熟也。当晒和秋在篁岭走到一起,便形成了一幅令人叫绝的画面——一盘盘红辣椒、金稻谷、黄玉米、白豆、绿豆、黑豆……与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屋脊高挑、三雕精致的徽派古建筑,相映成趣。

    晒秋的准备,从看天气预报开始。

    在篁岭村村口,记者遇见了68岁的篁岭村村民曹秀云,头戴红色头巾的她从梯田走来,背篓里已装满了红辣椒。今早,得知最近几天除了偶尔有短时阵雨,其他时间都是艳阳高照后,她在雾水退去后立即走进梯田,摘收辣椒,连蒂而不连枝。她将辣椒背到一楼仓库,对辣椒进行筛选。她说:“青辣椒是不能晒的,晒了会发白,口感也很生涩。还有一些腐烂的辣椒,直接丢弃,否则会在晒的过程中连带‘健康’辣椒一起腐烂。”

    对于辣椒,有两种晒法:一种是将辣椒蒂对齐,用针线或者麻绳串起来,挂在房门前、屋檐下晾晒;还有一种,将辣椒切开,籽去掉,晒在晒盘里,不定期清除落叶,在室外晾晒。摘收当天,曹秀云就会把辣椒抓紧晾晒。在室外多晒一天,颜色就会有明显区别。一旦晒干,储存一两年也没什么问题。“农产品是原生态的,麻绳、针线、竹制的晒盘、杉木做的晒架,都在身边,随手可得。”曹秀云说,晒秋绝对是绿色的。

    其实,每种农产品的晒法都不一样,判断晒干的标准也不一样:用手指能轻易弄碎辣椒时,就可以储藏了;而证明玉米、稻谷晒干,则是在咬断时,能感觉到“嘣”的一声,中间并未碎成粉末。

    晒秋,可比晒甜蜜、晒旅行、晒朋友圈的历史长多了。刀耕火种的蛮荒年代,人们为了储存种子,便有了晒秋的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明了晒架、晒盘等相关物件,晒秋晒的也不仅是丰收,更是喜悦和期盼。

    篁岭的房屋结构开式特殊,农家一楼大门前临大路,大门后是厅堂;户户二楼开后门可到达更高处的另一大路,有时就是别人家大门口。在山村里到处是通途。二楼前部敞开,用木头搭水平晒架,当地人又叫谷浪,上面放置晒盘,当地人叫团箕,用以晒农副产品,较好地解决了坡地建村,无平坦处晒农作物的矛盾。仔细观察,篁岭人还在一楼瓦片上为晒秋专门设计了其他徽派建筑少有的结构——谷栏垛,用以支撑悬空晒架。

    晒秋从上往下看,每家每户的晒盘如同天然的调色盘,构筑了五彩缤纷的秋景;而从下往上看,一根根碗口粗的椽木一头自房屋墙壁上伸出,相隔30—40厘米,一头凌空于街道狭窄的上方。阳光照射,一个个直直的、圆圆的光影打在地上,宛若一把把撑起的伞。

    民俗文化的地域性在篁岭晒秋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根据记者的观察,与古徽州文化、陡坡地形的结合是篁岭晒秋最大的特色。

    篁岭村的历史可追溯至明代,那时,曹氏迁居至此。他们的徽派建筑没有选择小桥流水边,而是一反常态建在山顶,千棵珍奇古树环绕,万亩梯田簇拥。数百栋徽式古民居错落排布,掩映山间。这是一个“挂”在山坡上的村落,从最高处向下看,上下左右相邻的晒架间不会有任何遮挡,所有的晒盘都能一览无余。

    婺源民俗学者毕新丁如此总结晒秋:“数百年来,篁岭的村民已习惯用平和的心态与崎岖的地形 ‘交流’,用自己的方式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中寻求平衡点。他们把眺窗当画板,支架作画笔,而 ‘团箕’则是变幻的调色盘。色彩纷呈的丰收情景,重叠在古色古香的粉墙黛瓦之上,从骨子里透出极富视觉冲击力的中国晒秋景观。”

    从晒食到晒美,晒秋文化变得更加多元

    近年来,晒秋文化出现了更多现代化的元素。这些元素对晒秋文化有什么影响?有待时间检验。

    午饭后,天空逐渐阴沉。下午3点多,豆大的雨滴落在地面上,从高处向下看,整个篁岭呈现出两种景象。游客们都躲进房屋中避雨,逐渐安静;晒台上可不一样,繁忙的抢收场景在短时间内集中上演。

    有的房屋二楼前门拦腰上下砌墙,与屋外搭建的水平木头架连成一体,晒架和人的胸腹部平齐。曹秀云可以较为轻松地用手端起离自己近的晒盘,手够不到也没关系,可以用为晒秋特制的木头晒耙——如同加长的拐杖一般,将晒盘从室外勾回。

    还有一些没有进行封闭处理的晒台,晒架和脚平齐,向外支出。曹秀云就走出去站到晒架上。即便她脚底悬空,还是如履平地一般,两分钟内就收回8个晒盘。

    如今,曹秀云的身份已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而是婺源景区的一名员工。晒秋对她而言已经从生活技能变为工作方式。这样的身份转换,对于晒秋文化的延续而言,会有什么影响吗?

    目前来看,晒秋的流程,即采摘、筛选、入盘、晾晒、收藏,依然照旧。不过在一些细节上,晒秋已经有了变化。

    当晒秋是各个家庭的独立行为时,村民们对天气十分敏感,看到远处乌云漫过了山头,就赶紧把晒盘移到室内,生怕辛苦一年的收获因为沾水而变色变质,影响日后的食用和售卖。而景区晒秋,由于范围太大,收晒盘的速度稍慢。

    图案上也有区别。2014年国庆前夕,篁岭人用红辣椒和黄稻谷“晒”国旗,惊艳了全国。从此,晒秋造型创意艺术就推广开来。如今,作为景区晒秋创意负责人之一的朱春鸣表示,晒秋图案过去就只讲究五彩缤纷,现在则有了更严格的设计要求,讲究图案与策划图片一致,色块结合处尤其要做好无缝对接,晒秋已从一个人做变为团队运作。

    从根源上看,在于晒秋的最终目的发生了变化。农耕时代,百姓晒秋更多的是为了储存食物、养家糊口,美感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旅游开发时代,晒秋的重心放在了体验价值和美学价值上,至于“吃”和“食”,已不再是主要目的。

    对曹秀云而言,晒秋就如同每天吃饭、睡觉一样简单,有太阳了就推出去晒,下雨了就快速收回,毕新丁认为,晒秋已渗入篁岭人的DNA,成为一种生活本能,一种无师自通的生产技能。可曹秀云却说,晒秋也是练出来的。

    篁岭古村的女人,面对山区相对较差的生活环境,没有选择屈服,而是主动承担起更多的家务和农活,帮助家中的男子减轻压力。在篁岭,你很难想象,连砍柴、挑粪水这些重活、脏活都是女性在

    做。

    “30多年前,我去梯田摘辣椒。孩子没地方待只能随身带着。我背上背一个,右手抱一个,左手提着辣椒篮子和包袱。回家后,来不及休息,简单地擦擦,就立马把辣椒晒起来。”曹秀云回忆。

    她越勤劳,自己的儿子也越有希望找一门好亲事。篁岭有一项婚俗叫踏家地,即男方通过媒人到女方说亲,女方在初步答应亲事后,要择日上门对男方进行“考察”。踏家地那天,女方的父母、亲属等人,来到男方家中,对未来的女婿及其家庭经济、人口、男方父母性格为人等情况进行了解察看。此时,晒秋的团箕也成了参照物,晒盘越多,晒的东西越稀缺,那么女方就会认为,男方家境越好,越勤劳。

    雨过天晴。曹秀云又忙活起来,将收回的晒盘重新晒在室外,恢复晒秋景观。与抢收时向中间聚拢端起不同,晒出时双手要向两边发力,使农产品尽量保持均匀排放的状态。

    如果古村落都没了,文化保护又从何谈起?

    保护晒秋文化,不仅要保护古村落这片滋养文化的土壤,还要保护植根于这片土地的农耕文化精神。

    前些年,“篁岭晒秋”申遗工作正式启动,目前已被列为县级非遗。在全国范围内,这算得上第一例。

    有人担忧,旅游开发会对农耕文化传统造成伤害。但是,在朱春鸣看来,没有旅游,篁岭古村或许已不复存在,更别提晒秋文化的传承了。

    在开发之前,篁岭是一个需要翻山越岭徒步两三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古村落。环境的闭塞为古村落原汁原味的留存创造了条件,但也给村民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并不舒适的生活条件难以达到现代生活的要求。再加上地质灾害频发,政府也鼓励村民下迁。在本世纪初,篁岭已陷入缺水缺电、经济凋敝、居民搬离、房屋失修、梯田荒废的窘境,在“半空心化”的状态中濒临消亡。

    那时,晒盘里晒的不是丰收,是凄凉。

    2009年,旅游开发以“搬迁安置、原建筑修旧如旧、村民返迁、复活‘晒秋’”等步骤介入。婺源在山下建设安置新村,使村民的生产生活条件得到彻底改善。周边梯田则进行流转,景区与村民实行订单农业生产。

    古村完成规划建设后,当地有手艺、有特长的部分村民被迁返篁岭古村,以期将乡村生活、生产方式活态化传承下来。这样,除了极少数原住民留在山上之外,曹秀云等绝大部分篁岭村民都是早晚在山下生活,白天在山上工作。她们有了新的职业名称——晒秋大妈。

    下午5点15分,曹秀云收完负责区域内的晒盘,走回山下的安置房。在那里,家中的农家乐生意也红红火火。

    “以后,就没人知道晒秋里还有这么多门道了吧?”记者边走边问。

    “怎么可能,我觉得这(晒秋)不难啊。我们从小跟着父母学,那是骨子里的东西。”曹秀云的回答很轻松。

    “那您的孩子呢?知道怎么晒吗?”记者又问。

    “他们哪会?都没怎么下过地。”曹秀云育有5个子女,如今都已远离乡土。

    在记者看来,在晒秋文化的保护上,作为“骨架”的晒秋流程已经较好地传承下来,而关于怎么晒秋的门道,以及人们对土地回归尊重和热爱——文化“血肉”和“灵魂”的传承之路,在社会转型的当下,仍需进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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