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1月26日 星期五
11
笔会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雪夜


    孙小宁

    2018年的新年,朋友圈一片雪意。故乡的朋友也在晒雪,我便发了一张美食图上去:切好的半颗柿子上,几颗鲜红欲滴的石榴籽,正好是故乡两道果品名物的合成,我将它作为对故乡的致意,并以此纪念刚结束的北海道之行。美图就摄于札幌一个雪夜的餐桌,就餐中我们还相遇一个故事。和高仓健有关,却是由我们对美食的好奇引起。同行的年轻人要制作一部旅行短片,每到一处都会架起机器既拍又问。在这家“寿司善”,做寿司的师傅被问多了,店老板便出来问询,听我们解释了意图,又说明打中国而来,他突来兴致,拿出前不久也光顾过此店的中国人所送的书出来,结果又引来一片惊呼。原来是《舌尖上的中国》 总导演所写的 《至味在人间》。在座有几位表示和作者认识,这近乎拉得主人更加高兴,随即又说出张艺谋来。只不过和张艺谋连带着说出的是高仓健。原来这位老板和高仓健有多年的交情,在新出版的有关高仓健的书中,收录了他对老友几十页的回忆。他还展示了有高仓健合影的相册,照片上多是他们年轻时的样子。“那他也喜欢你们家寿司吗?”“不,每次我都是到外面买牛排给他吃。”看着我们就餐的地方,他又补充说,当年高仓健每次来,就是在这儿就坐。但我们环顾店中墙壁,并没有任何合影与说明文字。同行的人不禁感慨:真朋友才是这样啊,不会把高仓健作为宣传他家的卖点。他的年龄比高仓健小一轮,故人离世,想来大部分时候他是把高仓健埋在心底,这次因陈晓卿的书而引出这段交情,对我们来说也是意外插曲。

    那个雪夜的晚餐,已经是我们离开北海道之前倒数的几次,美味加上故事散发的情怀,应该说非常有北海道质地———如屋内的气氛一样温暖,又有屋外雪一般的洁净。只不过,这样的描述,仍然只是回忆的一个镜像,它无法还原人与人之间从生疏渐至热络的微妙层次,更无法再现告别后的我们,一出门便投入漫天大雪的决然。是的,没错,北海道一行走下来,我们已习惯并热爱上这样的转换:屋内暖洋洋,外面漫天飞扬的雪。以至于有好几次,我们都拒绝就餐后打车回酒店,就三三两两结伴,暴走于雪夜当中。雪越大越猛,我们的兴致就愈昂扬,雪仿佛是通天地之神,我们借由了它,便可以进到北海道的魂魄,“不要温和地走近那个良夜”,说的或许就是这正面的迎向。说来和第一次来北海道,感觉真不一样。

    第一次来,已是十三年前。也是十二月下旬,路线基本差不多,但人走着走着,就还是走出了缤纷的岔道。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也因为主旨不同。上次的北海道之旅,更像时空置换中的文学远行,当时的策划者、旅日作家毛丹青邀请了莫言,我们的旅途思绪,便难免从广阔的北海道,常常跳接到他的东北高密乡。此行还是毛丹青倡导,有当年一些故友同行,但已然是现实之旅。品尝着拉面、和果子,探究着札幌啤酒的历史,一路从札幌前往道东。北海道冬天的身形味,被我们从各个角度触摸,并深植于感官记忆当中。而能做当下的领会,或许还有另一种因子起作用,叫岁月熟成。十三年的时光,我们中间几位,或许已不再着意于文学之幻,却可以在另一层面上看山是山。

    于是,就不得不对当年的印象做个校正。当年同样是雪意相随,在我们则更像是被寒冷驱赶,照一张相都缩头裹脸,很是狼狈了一番。因此难免觉得,人在北海道生活,真需要一番勇气,还要加上寂寞与隐忍,才能挨过这漫长而凛冽的寒冬。后者,也有当年从北海道影像中得来的印象,对应的是高仓健银幕上那张脸。高仓健与北海道有关的电影有好几部,只不过当时的视线中还没有他早年的 《网走番外地》 系列。这次走访了网走这座城市,不得不说,再说起北海道,意象可就驳杂得多了。

    高仓健演艺生涯的这个系列,网上尚留着他配唱的主题歌,歌中不断地出现あぼしり (网走) 这个地名。整首歌依旧是硬汉的浅吟低唱,却颇能看出导演石井辉男对高仓健颇有远见的人设———“我想推销高仓健的演员魅力。我决定将他的角色设定为普通人当中的一员,不过他忠于女人和无条件的爱的观念。这是一个无私、诚实的角色。……我们并不着力从黑帮片的角度来拍这个系列的影片。”对于 《网走番外地》 所成就的导演与演员,做过石井辉男访谈的美国电影学者曾这样概括:“沉默寡言、具有令人心跳的阳刚气质的高仓健,之所以能够从临时演员跻身为60年代具有巨大票房卖座力的明星,他(指石井辉男) 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和高仓健的合作,令他成功地执导了 《网走番外地》系列影片的最初十部———这是标志着黑帮动作片黄金时代萌芽的、混合了暴力动作和罗曼史成分的颇具娱乐性的粗制滥造的影片。”

    热爱电影的人来到网走,自然能明白,为什么这座城市总是和黑帮电影扯上关系,仅一座网走监狱,就可以给无数导演提供源源不绝的素材。而网走监狱还是北海道开拓史的缩影。从当年囚犯们开拓劳作的影像看过去,他们身后的北海道,还是一片荒寂。工作人员为我们从头说起———北海道150年历史,最早的时候,北海道除了函馆,其它地方还一片蛮荒,整个网走只有六百多人。为了开疆拓土,也为了化解来自俄罗斯帝国的威胁,明治政府从别的地方监狱转来1200个囚犯。而正是这最初的囚犯加看管人员,挖掘出横贯北海道的中央道路。整个工期仅八个月,中间牺牲无数。余下的人继续开荒拓土,当然也为自己,建起这座监狱。网走监狱仿比利时的卢邦监狱而建,木造建构,五翼放射状平屋式设计。人走在狱室长廊中间,只觉得天窗高悬,狱墙高高。囚犯们苦哈哈地劳作,北海道却因此而繁荣起来。这不禁让我想起前年曾经到过的乌斯怀亚。那也是阿根廷政府曾经放逐囚犯的地方,俗称世界的尽头。犯人们被罚做苦役,并建起那座城市。而他们也终老于此,相当于客死异乡,这使得乌斯怀亚至今都弥漫着无尽的乡愁。只是置身已然成博物馆的网走监狱,气氛又略有不同,除了被讲述的北海道开拓史,我们还听到另一种打鸡血般的故事。有“昭和逃狱魔神”之称的犯人白鸟由荣,一生越狱四次,从网走监狱越狱,是他的第三次。虽然看守森严,但他还是用每天提供给犯人的酱油汤茶汤,腐蚀了牢房门上监视孔上的铁格子,进而破狱而出。

    钉着“第4舍24房”牌子的牢房,俨然一个逃狱现场,只不过监视孔上那几根铁棍还在,并没有显现被几个月的汤中盐分腐蚀后的样子。即使那几根铁棍都被撅断,人又如何能从这狭小的一块中钻出,进而爬上天窗下的横梁———他越狱时的飞鸟般的身姿,正好就在我们望向长廊的视线上方。连说明文字都在此发问:这,怎么可能? 但接着又是果断的一句:这却是真的。奇崛的故事需要相应的背景衬托,另一块说明牌文字,恰好做此铺垫,来自另一位囚犯的回忆,“寒冬低于零下30度是常有的事,那样的天气里即使有暖气牢房里也只有零下8,9度。自己的呼吸会在眉毛和睫毛上结冰。冻伤的鼻子如果不经常揉揉,皮肉会一点点地掉下去。”即使身为囚徒,如果待遇非人,越狱也就能成为被理解的选项。有关白鸟由荣的好几个版本的影像改编,好像都会涉及狱中黑暗一面。当然,故事背景地是网走,在我看来,也是能给剧增添几分传奇。网走用日语读,是あぼしり四个音节,听觉上很平很顺,但用汉字打量,则更像一幅网格图案。一种象征困境的网,后面跟一个要挣脱的动作“走”。很形象又很有爆发力,颇符合绝地反击的作为。在北海道地图上,网走的位置更偏北一些,想来更有北国的奇寒。这让我不免又想到,上面提到过的那个研究日本电影的美国人,在他的 《日本异色电影大师》 一书中间,所说的深作欣二的 《北陆代理战争》,也是与北海道有关,观感是这样的:影片在现实中的北海道外景地拍摄,狂暴的冬天气氛来势凶猛,寒冷砭人肌骨,这使这部表现黑帮冷酷无情的残暴行为的影片让观众看得牙齿格格作响。

    哈,牙齿格格作响,那真是银幕上才有的观看之冷,有时比置身其中还冷。这可是我几天下来的体会。比如说,每当我把北海道的雪拍到朋友圈,得到的反馈总是:看着很冷啊。外面确实很冷,但室内的供暖,却可以让你放心地饮下一杯冰啤。另外,银幕上的冷意,还来自黑帮弟兄在雪天中斗狠,这在现实中的北海道,可是难见了。

    所以,不瞒你说,看着北海道有几天落雪,竟然也像白色恋人巧克力一般轻柔甜腻,我们中还会有人轻微抱怨,北海道的雪怎么能不够劲儿呢。结果行到知床,老天发力了。那天参观完自然博物馆出来,已是中午时分。天开始飘起雪花,进而转成大片大片,很有重量感地打在我们头上、身上。此时的我们,正打算到两公里外的地方看瀑布,那地方不通车,需要我们从一片林子中间穿行。雪大风急,但谁也没有退却,就顺着林间深雪中惟一的小径,向目的地迈进。

    两公里的路,我们像走了很久很久。开始还狂喜拍照,后来渐至默然。回程也是,一个个的苹果手机全冻得黑屏,低头前行时,耳边只有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喀喀声。敬业的摄影师,为我们拍下了这一幕。到今天,我们中很多人都觉得,那天最难忘的不是瀑布,甚至不是看到林间出没的鹿,而就是这一行人,在深雪中义无反顾,一个紧跟一个地走着。看照片,能感到每个人都在把自己收紧,收在天地间的静默当中,却又显得无比坚韧。

    而照片所记录下的场景,十三年前也还有相似一幕。只不过,当年一行人,是行走于静静的雪后,不像这张,结结实实就在日语中所说的“猛吹雪”中。当年雪地小分队中那些队友,很多已散于各方,如今我的身前身后,多是刚认识的八零九零后。人生的旅程大概就是这样交替错落,越来越能让人体会什么叫一期一会。

    知床好大雪,且让我留到记忆深处。连同这张照片。它于我,是一个提示也是激励,我也到了对岁月绝地反击的年龄。

上海报业集团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