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1月26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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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丁景唐说我是“自瓜人”


    韦泱

    这一次,走进永嘉里271弄“慎成里”,脚下竟然如此滞涩、凝重,几乎迈不开步了。丁景唐先生走了,我去到他的遗像前三鞠躬。

    “慎成里”有近百年历史,是沪上至今保护完好的石库门旧里。丁景唐老先生从1940年起就住在此地,一住就是七十多年。因为三楼朝南的房间阳光充沛,成了丁老兼具卧室、书房和会客“三合一”功能的居处。

    犹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踏入这条老弄,心情既兴奋又忐忑。从一楼沿着木扶梯,一层层盘旋着登上三楼,有点像儿时登龙华塔一样。我带着诗的疑问,来拜见丁老先生。因为偶然知悉他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版过诗集 《星底梦》,暗忖丁老原来是诗人哪! 那一天,听他谈了很多,关于他的写诗他的经历。他还问及我的爱好,我的爱人姓名及工作等等。告辞时,丁老在赠书的扉页上,不但写上我和妻子的名字,还写上“贤伉俪”三字,捧着这珍贵之书,心头油然涌起一股暖流。

    之后,我便成了“慎成里”的常客。每次去,时间或长或短,都与丁老聊家长里短,聊书事文友,都聊得那么暖心。聊到午饭时刻,便与他的家人围桌而坐,拿起碗筷吃饭,这几乎成了“常态化”一景。饭桌上,丁老笑呵呵地用宁波话说:“韦泱是自瓜人”,意即自家人,听后我心头也是暖暖的。丁老养育七个儿女,个个都是优秀才俊,其中两个是他研究现代文学一脉的,那就是老三丁言昭和老五丁言模。丁言昭曾说,受爹爹影响,韦泱也来加盟,我们小字辈成了“三驾马车”。丁言昭擅长人物传记,丁言模专研瞿秋白和“左联”,我的重点则是诗歌史料。我视丁言昭、丁言模为师姐、师兄,亦是我做人研学的榜样。

    最为惬意的是,丁老那时八十岁上下,喜欢在居家周边散散步,我就陪着他,一边走一边听他絮语。走到弄内右边64号的一排红砖房,丁老说,这里有块牌子,是过去地下党时的中共江苏省委办公地方。转到居家后面的襄阳南路上的弄堂口,丁老说这里叫“敦和里”,鲁迅的学生萧军、萧红曾居住在这里,在大饼摊上发现了鲁迅手稿。又说作家巴金也一度在弄内21号住过,这房子是马宗融、罗淑的,他们夫妇去广西教书,委托巴金看守,巴金就索性在这里继续写作长篇小说 《春》。踱到永嘉路对面371弄堂,丁老继续说:“这里是田汉办过南国艺术学院的旧址,可惜已拆得差不多了”。一圈转下来,仿佛是现代文学的“红色之旅”。

    丁老是1938年入党的老干部,一直担任着不小的职务,却一辈子买书、淘书、编书、写书,一身布衣,满溢书生气息。他爱书,对爱好书的年轻人更是关爱备至,处处呵护。有好的书,他就给我留着,说这本书侬拿去,用得着。这样的馈赠,已算不清有多少回了。记得,十多年前,北京的梅娘出版 《梅娘近作及书简》,给丁老寄了一小箱,计有十多册,内含几册特制的毛边本。那天我刚走上楼梯,踏入他的书房,已见好几个文友在等着取书,只听丁老大声说,慢慢交,韦泱是藏书家,等他来了先拿。说完,他刚巧看到我了,说来了来了,就取一册毛边本,很快给我签名、钤印。我非藏书家,但听了丁老的话,心头也是暖暖的,暗想:一定要好好珍藏这本书。

    从梅娘就想到了丁老的不少旧雨新知。有时他们从北京等地来上海看望他,他就电召我去,一一介绍给我。有时他乘我去北京公干的机会,介绍我去拜访他们。如四十年代的老友袁鹰、王殊、成幼殊、许觉民等,以及他的学生辈学人如朱金顺、孙玉石、王湜华等等。由此我的人脉愈来愈广,开阔了我研究现代文学史料的眼界。

    及至晚年,因健康原因,丁老住进了医院。我就难得去“慎成里”,调转方向直奔华东医院了,我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桥梁”。最多的是,他自己的新著以及丁言昭、丁言模出的书,都召我去嘱托分送或寄发。外地书友来沪看望他,大都让我陪去,有的北方人听不懂他的宁波话,我就临时当“翻译”。南京 《开卷》 杂志创刊二十周年,海上连环画中心成立三周年等,请他题字留念,或者书友托办的签名、写字之类。对我的请求他都是有求必应,从没打过“回票”。丁老一贯慈善,乐于助人,我却一次次打扰这位八九十岁的老人。现在想来甚觉过分和愧疚。

    与丁老相处,从没见他发过脾气。惟有一次,让我刻骨铭心。那天,他让我在一本书上盖印,我把印章在印泥盒里咚咚按了几下,就快速朝书上敲去。丁老一见,厉声呵斥道:“侬咋弄弄 (你怎么搞的),敲图章要慢一点”。说完,他走过来示范一遍。我从未见丁老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不敢吱声,静静地看他操作过程。之后,我知道钤印是个细心活,动作要缓慢而有力。

    说起印章,这也是丁老的一种爱好,他把钱君匋、唐云、曹辛之、符骥良、茅子良等篆刻名家给他制的印章,汇编成 《景玉常用印选》,分赠文友和爱好者。每次他在书上签名后,总不忘钤上名章及闲章,一枚二枚甚至三枚四枚,笔墨与印泥落在纸上,是满满的书香。我接触过的文化老人中,没有第二位有如此浓厚的雅兴。他还喜欢拍照片,每次与友人相聚,他都嘱我带好相机,结束时说,来吧,大家拍个照。冲印后,让我一一寄给各位。他是留给我照片最多的文化老人。这也是他长期从事史料研究形成的一个习惯。

    几年前,《出版史料》 老主编吴道弘先生对我说,丁老耳聪目明,记忆力非常好,你常在他身边,多请他谈谈出版方面的事情,多留下点史料。真是不谋而合,《藏书报》 主编王雪霞也有这个设想,商量于我,能否请丁老做个口述实录的访谈专题,还把提问一一传我。我觉得应抓紧做,终于协助丁老完成了近万字的 《答 〈藏书报〉 二十一问》 这个专题,留下一份丰富的文化史料。其中有一细节,他从未披露过。“文革”期间,丁老把 《海上述林》 等几十种珍稀版本,装上三轮车运到出版局 (他时任副局长),请办公室秘书将书藏于壁橱内,贴上盖有局党委大红章的封条。他说这是用“瞒天过海”的办法,抢救下了这批珍贵书刊。这体现了丁老的机敏与睿智。

    在丁老出版 《犹恋风流纸墨香》及 《续集》 后,我写过一篇长文,较全面地叙述了丁老在创作研究与编辑出版方面的主要事迹,如影印及接编《中国新文学大系》 一、二辑,影印五四新文学重要期刊,参与 《辞海》 编纂组织工作等等。今日,回想我与他相处的岁月,他留在我记忆中的往事,都是点滴细节,却更见他的性格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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