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2月3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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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洞见


    李欧梵

    毛尖要出版新书 《夜短梦长》,向我索序,我颇为意外。看了她集子里的大部分文章,才知道她请我写序是有道理的,不只是因为我算是她的老师,她是我的书 《上海摩登》 的中文译者。多年来,她在上海,我在香港,我们跨越双城,灵犀一线通。她和我妻子玉也变成了好朋友。每次到上海,必定要找“上海沙龙”的主人毛尖。

    说毛尖才华横溢,等于是废话。她最令我吃惊的是速度:非但说话犹如机关枪,有时快到我的老耳朵听不清,而且对于各种知识的吸收更是如此,譬如老电影。我倚老卖老,自以为积数十年观影的经验,在脑海里留下数千部老电影的镜头,特别是经典老片,可以如数家珍。然而岁月不饶人,很多我当年可以如数家珍的影片,剧情都忘得差不多了,看了这本书的前半部,我已经甘拜下风,也心存感激,因为她的文字把我失落在电影院中的似水年华追回来了。这个小妮子 (在我面前,她永远是如此) 也真厉害,哪里有这么多时间看这么多部电影? 而且把剧情记得这么清楚!她的“影龄”(看电影的岁数) 不会超过二十年吧,但却能把一个世纪的世界电影经典观赏殆尽。本书提到的老片子,有的连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下次到上海一定要向她借来看。

    我这个老影迷真的是看电影长大的,从六七岁父母亲在南京第一次带我进电影院看 《小鹿班比》 (原名不记得了,请毛尖查证吧) 到现在,至少也有六七十年了吧,她利用新科技,似乎把这六七十年的观影岁月浓缩在现今这本书中,让我从她的文字中重温旧梦。我一面看一面叫好,有时也不免带点自怜,岁月如流水,就这么流走了,不见痕迹,唯一留下来的就是看过的老电影的碎片。例如杜鲁福的 《祖与占》 (Jules et Jim,这应该是香港的译法),我最早是在六十年代初芝加哥一家二流戏院看的,看完了又看,低回再三,世上还有这样的爱情! 对饰演凯撒琳的珍摩璐(Jeanne Moreau) 简直是顶礼膜拜。毛尖说得好:凯撒琳的放荡不羁重点放在“不羁”,今天的爱情片只能描写半色情的放荡。她把法国电影中的这类“欢畅的爱情”电影系谱追溯到奥福士 (Max Ophuls) 导演的 《欢愉》 (Le Plaisir),真是洞见。更令我吃惊的她把泰利埃姑娘(此片主角) 和徐克的 《东方不败》中男变女 (还是女变男?) 的林青霞,以及 《祖与占》 中的凯撒琳连在一起,认为是一种“扩大生命的做法”,是“更好的我们,也是更坏的我们”———妙极! 妙极! 我今晚就要找出 《欢愉》 和 《东方不败》的影碟来重温旧梦,唤醒更好的我。《祖与占》 在我的心目中更占有“不败”的地位,随便其他人怎么评论,杜鲁福永远是我顶礼膜拜的对象,只有他的电影可以勾起我无尽的回忆,但至今还不敢重看。

    毛尖的书不是写给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影迷看的,而是要教育年轻的一代。她在每一篇文章中,几乎都不厌其详地介绍每一部老电影的剧情,生怕后生小子看不懂,或没有耐性看。我希望这本书在香港能够卖得好,即便不能畅销,至少也应该在年轻影迷圈中鼓动一个风潮:不要再去追逐铁甲人和蜘蛛侠吧,多膜拜几位老电影中的男神和女神,他们虽然已经故世,但在银幕上留下的影子却真正令我们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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