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9月10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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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先生们


    黄轶

    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陈继会先生当时看向我的那个又深又长的眼神。那是2000年的深秋,在郑州大学老校区的南北大道上,一边是苍苍如盖的雪松,一边是整饬干净的草坪,我刚刚把硕士论文的初稿递到陈老师手里,那句话就脱口而出:“我想考博!”说后我自己也呆住了,好像那四个字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陈先生盯着我看了良久,然后爽利地答道:“好啊,我支持!”有一年到深圳去看望陈先生,我忍不住问起那个有意味的眼神,他笑了:“那不是怀疑,是惊喜!”陈先生是乡土文学研究的专家,我最初报的选题却离“乡土”十万八千里,他反复读了读题目,笑着说:“你宏大的学术构想值得肯定,不过,这个题目够你写一本大书的,现在做有点浪费了,先放一放,等你时间充裕了慢慢写。现在你先选一个合适的小的角度,写两三万字就行了。”待我后来稍稍摸到学术门径,再回头看那个题目,才知道当初自己是多么幼稚多么不懂得天高地厚。2005年5月,陈先生风尘仆仆地飞到济南参加博士论文答辩,他“侈誉过实”的赞词如今还响在耳畔:“黄轶对学术有一种真挚的信仰。每次听到她谈起又读了哪些书,又有哪些学术思考,又在构思什么文章,我都能感受到她那难以名状的幸福。”

    生性敏感如我,假如在问师之初就遭逢狂风暴雨般的批评,或许早就退却了。是谦和儒雅的陈继会先生,在我学术的起步期,以风和日丽的方式开导我这个初出茅庐不谙治学之道的后生,以耐心厚道的言行引领我读书、作文,“润物细无声”地把我引向学问之途。但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学到陈先生授业的气度。在我做了业师后,对待自己的弟子总是“恨铁不成钢”,有时竟至于大放厥词。想起来,真是惭愧。

    一个以读书为业的女人,有时会拿柴米油盐的生活来度量学术。在我撰写硕士论文时,有段时间度日如年,每天都要对稿子“字数统计”,好像那三万字遥不可及。我私下里说:“等我毕业了,我要把头发染成黄色!”那年正流行棕黄。但是还没等答辩,我又蠢蠢欲动地要考博,我又想:“等我考上了,我要把头发染成红色!”因为这年,又流行起酒红来。

    然而待我到山东大学报到,发现博士多到绊腿,怎么也傲娇不起来了;再加上我其时已在高校任教八年,拖家带口与一众小年轻一起读书,压力山大。更重要的是,导师孔范今先生刚给我们上了几次课,我就被他博古通今、纵横捭阖的讲授震住了,而他一再强调的“读原典,读原典”的“原典”,很多我也未曾认真读过,比如全套的 《饮冰室合集》 《新青年》 等———我内心开始长草。为了节省时间,我有时就在宿舍备些果蔬干粮,闷在屋里几天不下楼。孔老师听说后,每每在校园里碰到我同屋,都一再嘱托人家下楼时要叫上我。

    记不清最初的触媒了,博士论文选题时,我一下子选定从晚清民初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角度来写“苏曼殊文学论”。听说有同学的选题被导师否定,我也惴惴不安地把提纲呈给了孔先生。他看完,喝一口酽茶,掐灭手中的烟蒂,又慢慢点上一支,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敲击着桌角,操着一口曲阜普通话说:“对于女性学者来讲,可能所有的阅读和书写都得是她心灵的审美呈现。你喜欢苏曼殊的诗文,关注那个风云突变的时代文人的文化求索,又有了相对扎实的理论准备,能写好。”老师顿了顿,悠悠地抽了一口烟,接着说:“读书就像撒网,要撒得开,也要能收得住。现在你不要急于发文章,‘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孔老师引领弟子治学既厚爱又严苛,能够得到他的肯定,我自信了许多;而其“重积淀、厚基础”的严谨学风也培养了学生良好的读书习惯以及对史料的重视。

    在我心中,孔先生一直都是不言自威的,但毕业后我越来越发现他幽默风趣、平易近人的一面。2011年5月,郑大文学院邀请孔老师主持研究生答辩,结束后想请他去风景区走走,但老先生执意不给我们“添麻烦”,就在宾馆里给在场的三个弟子谈了一天学问,并指导我们“如今,该读哪些书”,还一再告诫我“不要长年熬夜”。至今想起来那一幕都无比温暖。2015年10月回母校开会时,我陪同王尧老师去看望孔老师。老先生让茶递烟,嘘寒问暖,那样的开心。但由于会务安排,那天谈兴未尽。次日,孔先生又委托马兵兄接我到一家酒楼重聚。我们到时,老先生已先到了,他欣然地拉着我翻看菜单,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我说哪能点那么多? 他说:“我说了算,都要!”然后嘿嘿一笑:“上次施战军回来就没好好吃顿饭!”那一刻,我看见老师的目光瞬间暗淡下来,夹着香烟的手有些颤抖———他又想念远方的弟子了……

    我博士的学术方向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整体研究”,但是我对近现代部分比较熟悉,对当代文学研究颇为陌生。我想补上这一课。正好丁帆先生是我的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于是在博士毕业将近两年时,我申请到南京大学进站。

    博士后的身份其实蛮特别的,是拿着教师工作证的学生,我便混迹在研究生中听课。第一次旁听就遇到一件奇事:那天选课的学生坐满了大会议室,丁先生讲“新时期文学的反思主题”,还放了一些影像。他正情绪昂扬地讲到兴处,戛然而止,指着一个人问道:“你是干什么的?”那人怔了一下,低着头走了。丁老师的课,常会引来一些旁听者。我的站内生涯是从参加丁先生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乡土小说转型研究”开始的。在我主笔的部分,有一章是“新世纪乡土生态小说研究”,对我来说这是个全新的领域。丁先生一向推崇思想自由、学术独立,鼓励师徒间平等对话、畅所欲言。在研究推进的每一步,一个概念、一个观点或一处表达,我与丁老师常常交换意见。有时遇到我实在是“榆木脑袋不开化”,在双方各持一端时丁老师会呵呵一笑,痛下决心:“那,你再想想吧!”课题完成后还有很多议题未能深入展开,我索性以“中国当代小说的生态批判”为题开始了出站报告的写作。这时我才豁然开悟———我要以晚清-五四、新时期-新世纪“两个世纪之交”的文化转型来搭建自己基本的学术框架! 至今,丁先生修改的书稿还摆在我案头,那上边有红笔、黑笔还有铅笔写下的批语,既有击节叫好的褒扬,也有犀利明快的批评,条条直言不讳。丁先生为师的格局和风度,激发了我学术探索的极大热望,也作用到我的执教理念。

    丁先生是有多重“身份”的人,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分身有术、游刃有余。火车上,会议上,餐席上,牌桌上,刚刚还听到他振聋发聩的发言,转眼他已打开笔记本沉入写作,其不竭的学术激情和旺盛的生命活力,许多年轻人也难以望其项背。其实,多年来丁先生患有严重的失眠和耳闷,甚至一度面瘫,但似乎疾病也奈何不了他。能击垮他的,除非是———悲观。在激情和热闹背后,丁先生实际上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将内在的悲凉与悲悯化作启蒙理性的坚守和文化批判的哲学。其勇猛精进,像是传奇。

    “拼命三郎”是孔先生和丁先生常对我的戏称,这自然既是肯定也是批评。我有一个偏执的想法:人文学科的研究者,年轻时就要不知疲倦地博览群书,要有勇气接触各种研究系统,识见不同文学史价值观念的参差碰撞;中年以后,随着阅历的丰富和学术的积累,才有望进入治学的“黄金时代”。正当我打算调整步履时,却突如其来地陷入迷茫:所有的尘埃终将会被风雨拍在泥中,所有的事儿也都不再是事儿。我放任了自己一年:睡懒觉,听音乐,看闲书,游游逛逛。但我心里空落落的,混沌中“不知道风在向哪一个方向吹”……

    今年5月底的一天,在校园偶遇陈飞先生,他正准备带两个做“答辩秘书”的弟子去用餐,便邀请我一道。陈先生是隋唐文学尤其是唐代制举试策文体研究的著名学者,我本科时的古代文学老师。面对年龄悬殊太大、又是跨学科的两代学生,陈先生是这样开场的:“这是黄轶教授,现当代的,学问做得不错。当然,你们也可以称她师姐。”陈先生,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我预感到这场大餐不那么容易吃。果然,在觥筹交错之间,陈先生问询了我的健康状况后,缓缓地说:“我正想找你谈谈呢。你呢,休整了一年,做了许多你多年来都舍不得浪费时间去做的事,这其实很难得。但我们这类人,仨俩月不读不写可以,时间久了就丢魂落魄。这和进取和名利都无关,就是活不舒服。你不是关注清末民国读书人嘛,那你一定知道陈寅恪怎么写 《柳如是别传》 的? 当时那个条件,还有他的身体……”他举起手中杯:“所谓‘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管不了的,包括生老病死,随它去吧。但我们是自己的恺撒,是可以管一管的。找准自己的‘事’,专注去做,就好,就是生命的享受和活着的价值。”一位大先生,对着“奔五”的老学生,道出了他的期待,还有忧患。能听到如此开诚布公的教勉,我很感恩。回想起来,从本科到现在,好像每次走到“十字路口”,陈先生都会适时地“冒出来”,哪怕五六年未通音讯,但是一见面,他总能“一语道破天机”,给我以当头棒喝!

    这些名满士林的先生们,在传道、授业、解惑的各个层面扮演着各有风采的师长角色,叠印在我岁月的底板上,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为学为师之道。江湖无处不在,尤其是以“男女绝对有别”为隐秘规训的学界,幸好我遇到的前辈都愿“忽视”我的不才与局限,使我能够葆有读书的初心。感谢“笔会”的约稿,让我在这个教师节,有机会向先生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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