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9月10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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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横沟小学里的启蒙者


    曾经有一个比喻流行多年,即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来比喻教师的“牺牲奉献精神”。我一直不赞成将一个好好的职业渲染得那么悲情那么无奈那么苦涩。

    在横沟小学,当朱老师将一个大桃子递给压力太大而情绪失控的学生,当王老师站在旗杆下一字一顿地大声宣布学生在全县竞赛中的名次;在山东大学,当孔范今教授吩咐学生们要拉着足不出户苦读的弟子下楼;在南京大学,当丁帆教授与弟子观点相持不下时的哈哈一笑和“你再想想吧!”……

    何曾有一丝悲哀和苦涩? 满满的都是温暖,都是乐趣,都是光明。相信这些多年后仍然被感念的为师者,当时就从学生的眼神、笑容、突然挺直的身姿中得到了珍贵的回馈,而当这些学生长成一个更好的自己,甚至最好的自己,更是为人师者最大的满足吧。

    祝老师们教师节快乐! 不是这一天快乐,而是祝你们当老师当得很快乐!

    ———编者

    甫跃辉

    我的小学没有围墙。几棵歪歪扭扭的洋草果树 (桉树) 隔开外面的世界。洋草果树圈住的七八亩土地,立着一栋挺大的教学楼、两栋挺小的教师宿舍外加一间厕所。细沙操场边上,有一座国旗台,国旗台上升国旗,是每周一的固定节目。此时,国旗正在旗杆顶端飘扬。旗杆前,站着的是我们的校长王老师。他声音很大,说,你们回去和家长说,不要再来学校放猪了! 我们的队伍爆发出了持续的欢乐的笑声。回头看看,正有几头猪藏身洋草果树下蠢蠢欲动……在这所没有围墙的小学,我度过了将近七个年头。

    那时没幼儿园,只有学前班,一年的学前班我只读过大半年。原因是爸妈不知道我到上学的年纪了。大院子里的堂姐带我到学校玩儿,我悄悄坐到学前班教室最后一排,听了两次课,被老师发现了,找到家里,给我补报了名。我永远记得,学前班只有这一位老师,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的名字,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学前班的事大多忘却了,只记住两件。第一件,我给同学们算命。教室门关着,要算命的在门外排队,一个出去了另一个再进来。所谓算命,不过是给人看手指头上几个箩几个簸箕。我牢牢记住奶奶说的,“一箩穷二箩富三箩顶抹布四箩银子包中柱……”如今,后面是什么全记不住了。第二件,有道数学题全班没一个人做对,被罚站在太阳底下“好好思考”。上课时间竟然能到教室外面,大家都特别高兴。

    学前班结束了,全班二十六个人要换到斜对面教学楼的教室上课。之前教六年级的那位老师要来做我们班主任了。据说他非常严厉,“辣子面”不好吃。开学后,却听说他调走了。全班皆大欢喜。那谁来做我们班主任呢?

    开学第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同学们三三两两到教室里坐好了。教室外有个中年大叔在徘徊,不知道是找谁的。上课铃声一响,那胖大叔竟走进教室里来了。我姓余,教语文,是你们的班主任。他说着,转身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他的名字。我们看到他穿一件后背起皱的的确良白衬衫,一条黑裤子,脚上一双黑色懒汉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大圆脑袋,只有旁边一圈儿头发,头顶油光锃亮。

    余老师是刚从别的学校调来的,我们一点儿不了解他。他却一点儿一点儿了解我们了。我们来自学校周边的好几个村寨,汉村、田坝心、九龙、山后、横沟和棉花村,很是分散。余老师一个个村寨走遍了。一天傍晚,听到一个声音在大院子外提起我的名字,是余老师! 邻居问他,他家这小孩儿学习怎样啊? 他说,我们班第一名! 真是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跑出去迎接他,他却说不是来我家,是要去村里另一个学生家。他来是让我带路的。那户人家在山脚下的村头,妈跟外方人跑了,爹带着他们两兄弟过。我领余老师到他家去。在没有电灯的院子里,见到了那个学生。月亮高悬,院里没板凳,大家都站着说话。回去路上,余老师连连叹息。我邀他去我家,他没去,独自晃着个电筒走了。

    小学六年,我一直是全班第一名(全年级只有一个班,导致我很长时间没法理解三年级二班之类的是什么意思)。老师总是喜欢好学生的,我自然得到不少“优待”。余老师对我好的一大方式,是让我帮着刻蜡纸。第一次刻蜡纸是在教师宿舍楼前那几株高大的洋草果树下。余老师让我试试。像是得了莫大恩宠,我很高兴地坐到椅子上“试试”。余老师瞪大眼看了,说不错啊。就让我把剩下的试卷刻完了。起初我一边刻还一边想答案,后来是完全来不及想了。自那以后,刻蜡纸的任务,大部分落我身上了。

    中午,余老师把我喊到他的房间,他倒床上看报,我在离他两三米的书桌上刻蜡纸。余老师住在二楼端头,就是学前班教室的楼上。推窗望出去,正望见东山,仔细辨认,还可望见东山脚下我家的两棵枇杷树。目光收回来,看屋前过道,阳光斜斜照下,将花瓶栏杆描上木地板,影子犹如轻烟。左侧的柱子边,挂了一盆吊兰,长长的花茎垂下,开了几朵白花。最右边是过道尽头了,蹲了一只红泥小火炉,铁锅静静支在上面,旁边散乱放了些干透的松柴。不时传来一阵欢呼,是同学们在楼下打乒乓球———我们学生都没午睡的习惯。

    这时,隔壁屋教过我自然课的刘老师起床了。听到他穿鞋,洗脸,水泼向楼下,干燥的泥地即刻湿了一大片。刘老师刚分来,二十来岁,全校最年轻。他带学生练书法、出门旅游,很多人喜欢他。他关上门,下楼去,整栋木结构的老楼随他的脚步颤动着。楼下又一阵欢呼,原来他是下楼打乒乓球了。回头看余老师,正打呼噜呢。刚还举在他手上的报纸,此时完全趴下了,盖在他脸上,随呼噜一上一下,一下一上。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忍住笑,拉一拉报纸,竟被他拽得紧紧的。

    蜡纸刻好了,我还得和余老师配合油印。黑漆漆的油墨不算难闻,但时常弄脏手,很难洗干净。余老师高而胖,常穿一件白衬衫。试卷一张张印出来,传来递去间,不知何时,忽然发现,他的白衬衫下摆黑油油一片。

    我刻蜡纸的“名声”是越来越好了。教思想品德课的朱老师也让我帮他刻。五年级的夏天,我们正准备全省自然竞赛。那个周五晚上,我要到黑板上给同学们抄题目,自己还得抄一遍,再要帮着刻蜡纸……我不想接下来的周末还弄这些,顿觉压力太大,竟然在跳远的沙坑边哭了。同学们围过来安慰我,我说,晚上都带着油壶蜡烛到学校来,停电了也要把自然笔记抄完再走。同学们都听我的,但没等到停电,竟然给抄完了。

    朱老师呢,知道我哭过,却并没放弃让我刻蜡纸……他不知道从哪儿给我带了个很大的水蜜桃,算是对我的慰劳吧。他笑呵呵对我说,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嘛。

    锃亮的黑皮鞋,笔挺的西装裤,白衬衫比余老师的顺滑得多,比余老师大几岁,花白头发却仍然浓密着……朱老师在我们眼里一直很讲究。他和教体育的杨老师住得近———我经常和杨老师在屋前下老和尚棋,我是兵,杨老师是老和尚,兵把老和尚赶到女厕所里,老和尚就算是输了。杨老师屋前常是喧哗的,朱老师那儿却很安静。那是一楼的一个小院,有间卧室,还有间厨房,院子里有好几株蜀葵,夏天开很红很大的花。

    我们顽皮的事儿很多,我曾捉弄过教数学的校长。譬如,拿掉数学题的一个已知条件去问他,他做不出来,我就一直站他身后看他抓耳挠腮。直到去年聚会,我才把这件事告诉王老师,王老师一愣,说想不起来了。

    王老师始终是把我当成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的吧? 这让我想起四年级那个早上了,王老师从隔壁六年级急匆匆走过来,站在教室门口,冲正给我们上课的余老师说,你把甫跃辉借我两分钟。没等余老师反应过来,他进教室拉了我便走,到了六年级教室,他们一堆人都睁大眼盯着我。王老师说,甫跃辉你告诉他们,中国在哪个半球?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所学过的全忘了,心想中国嘛东方嘛,支支吾吾说,东半球。王老师呆了呆,说,没事了,你回去吧。后来我想,他一定是想要我回答北半球的吧? 可东半球也没错啊! 又有些埋怨他,怎么不提前告诉我答案呢? 余老师看我垂头丧气回到教室,笑一笑,像是什么都明白了。

    一天下午,余老师把我叫到屋里,说全校少先队要选中队长小队长,你觉得谁合适? 那时候,我已经是班里的小组长、学习委员兼班长了,就推荐了别的几个同学。其实,我是很虚荣地想着,余老师会说让我当中队长的。余老师始终没说,我只能像孔融那样让梨了。几天后,朱老师把我喊去,问我,全校的少先队中队长小队长都选好了? 我说,选好了。朱老师说,还有个大队长,让你当怎么样?我心想,早说嘛! 谁知道还有个大队长呢。嘴上却说,不当,有什么好当的! 一向慈眉善目的朱老师拉下脸,说这是老师们对你的信任,怎么能这么轻易推脱? 怎么能毫无担当?! ……这是我作为小学生被教育得最厉害的一次吧?

    那时候是真虚荣,也知道自己虚荣,却怎么也忍不住。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最大满足的,是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操场上,升旗完毕,王老师站旗杆下,大声向全校师生宣布:我们学校……甫跃辉……在全省……自然竞赛中……得了……全县……第一名!他近乎一字一顿地喊。我站在人群中,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一个我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太难看了! 但另一个我实在忍不住啊,仍然笑得发出了声,完全不管旁边的同学怎么看。

    多少年后,我仍然记得那是个天高云淡的清晨。

    就像记得那所小学校———横沟小学。

    后来,横沟小学有了围墙,有了水泥操场,有了漂亮的教学楼还有了花坛,我却早已离开学校。我的老师们也相继退休,离开学校了。最先离开的是杨老师,接着是朱老师,然后是余老师,最后是王老师。哦,想起来了,最早离开学校的或许是最年轻的刘老师,他是早早就改了行的。

    上大学后,我每次回家,刘老师总要约我一起吃顿饭的。他说,以前教你的是书本知识,现在要教教你社会知识了。十来年前在姚关,打麻将三缺一,刘老师问我会不会,我说不会。他说,你还写小说呢,麻将都不会打,怎么了解这个社会?给你两百块钱去输! 我坐到麻将桌上,他朋友帮着我,两百块钱果然很快输掉了———这社会知识,我终究没能学会。

    几年前,听说杨如纠老师过世了。前年回家,我说,想去看看余庚兴老师。刘老师说,你不知道? 他去年过世了。去年回家,我说,想去看看朱跃安老师。刘老师说,你不知道? 他三四个月前过世了! 我盯着刘老师。刘老师说,你可不要哪天忽然说,想去看看刘老师……过了两天,约王老师和几位同学聚会。刘老师很高兴,很快喝得微醺。王老师也很高兴,我要敬他酒,他说身体不行了,只能以茶代酒了。大家说起世事的变迁,不免诸多感慨。王老师说,如今连横沟小学都没了! 说起余老师,我说,真想不到,我前两年还见过他呢———

    是在仁和街。阳光耀眼,我看到一个高而胖、戴顶破草帽、穿白衬衫的男人在买菜。我小跑过去看,果然是余老师! 他满脸笑,不停地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 我听人说过你的! 我说,哪里是什么作家,学写作文呢。———我总不能忘记,余老师对我作文的一次修改。那是小学三年级吧? 我写鱼塘里的鱼,“红得像太阳”。余老师在旁边批注:形容不准确,再红的鱼也不像太阳! 我久久不能服气。后来渐渐明白,“准确”是多么重要。———说不上几句话,余老师要走了。我看他渐渐走远,背有些驼了,但依然宽阔,肥大的白衬衫皱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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