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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6 第2816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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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版:文艺百家

琼瑶小说过时了吗?

琼瑶剧女演员曾一度引领审美风潮,从左至右分别为林青霞、刘雪华、陈红、陈德容
       闫红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琼瑶小说风靡大陆,每个租书店都摆着煌煌几十大册,那些浪漫的名字比如《雁儿在林梢》《一帘幽梦》《紫贝壳》等等一字排开,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琼瑶文字帝国。
      
       女中学生写毕业纪念册落款都是花名,一色的琼瑶风,我有个女同学就在我那本纪念册上落款“梦雅”,既梦且雅,让我感到无从超越的绝望。
      
       这股风潮影响至今,不管中学小学,每个花名册上都有许多个“子涵”。更年轻的一代未必再是琼瑶的拥趸,但是翻着古诗词起名字的路径依赖是一代代流传下来了。
      
       当然影响更主要体现在大众的举止做派间,美丽温柔的女孩会被形容为“琼瑶小说里走出来的少女”,琼瑶小说像是教科书般的示范,告诉世人,轰轰烈烈的爱,是可以获得多重豁免的。
      
       争议却也一开始就存在,媒体报道,在台湾地区有“琼瑶公害”之说,说有少女看了琼瑶小说就抑郁了,跑到海边痛哭。
      
       用现在的话说,这种指控相当“爹味儿”,如果少女看了琼瑶小说就跑到海边哭,有没有可能是小说击中现实的灰暗,应该被纠正的不是琼瑶而是现实?
      
       在琼瑶不少小说里,女主角原本卑微地缩在角落里,忽然被爱情的追光扫到,变得光彩照人。靠爱情获得救赎如今听起来似乎有点low,但在遥远的当年,它撕开了一个口子,让女性看到,各种不公平不公正,都会通过爱情加持,获得解决。
      
       比如琼瑶的成名作《窗外》,女主角江雁容父母重男轻女,江雁容被父母忽视,被弟弟欺辱,郁郁不得志。她希望被人从芸芸众生里识别出来,希望被爱被肯定,这种匮乏感,让她需要恋爱,恋爱对于困境中的女孩,是一种功能性存在。
      
       琼瑶小说里也有对荡妇羞辱以及父权的抗拒,比如《庭院深深》——它有点像《简·爱》和《孔雀东南飞》的结合体,“阁楼上的疯女人”被本土化为“婆媳关系”。摘茶女工章含烟和茶庄少爷柏霈文相恋,柏母发现章含烟曾经当过舞女,时常对她恶语相向。章含烟不肯屈服,认为“我越贫穷,我越该自重;我越微贱,我越该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该自惜”,当柏霈文顶不住压力,章含烟离家出走,悔恨中的柏霈文被一场大火烧瞎了双眼。
      
       琼瑶式的小说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爱情是个舞台,呈现的是现实中女性的失落、悲哀、希冀与抗争,恋爱是她们表达自我的方式。某友说,琼瑶让我们这一代读了点书的人,不管贫富美丑都感受过真挚的爱情,让一大批识文断字的男生都会说几句贴心窝子的话,让几乎一代男青年觉得为爱做一些牺牲也是男人的义务。
      
       算是功莫大焉,也是功德无量。
      
       但过于依赖爱情,也会荒腔走板,满纸的痴男怨女,难免与现实脱钩。也许是为了说服读者与观众,她笔下的男女主人公话越来越稠,嗓门越来越大,于是出现了马景涛式的咆哮,似乎唯有这样的霹雳雷电,才能压住观众心底不断冒出的狐疑。
      
       读琼瑶小说开始变成有点羞耻的事,人们形容比较“抓马”的言辞,会说“太琼瑶了”。就算是后来帮琼瑶赢得80后、90后观众的《还珠格格》,也被王朔直指为“愚弄观众,低估观众智商”。平鑫涛郑重但不甚高明地回应了这一批评,说:“《还珠格格》在大陆估计有五亿人看,如果说《还》剧愚弄观众,难道这五亿人都是可以愚弄的吗?至于说琼瑶‘矫情’‘无病呻吟’‘蒙骗观众’,那王朔先生也骗骗看嘛。”
      
       但这些批评的声音,要么零零星星,要么力度不足,对于琼瑶真正的颠覆,还是这几年关于“三观”的讨论。比如《一帘幽梦》里那句“你只是失去一条腿,她失去的是她的爱情”就被群嘲。
      
       不再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年代了,别说一条腿,拿一根小指头类比似乎都太抬举爱情。人生是河床,爱情是流过的水,河床怎么会为经过的流水死去活来呢?
      
       《还珠格格》也被贴上了“毁三观”的标签,有人发现令妃是心机女,“正室”皇后被她坑了,小燕子和紫薇倚仗着年轻貌美为所欲为,倒是容嬷嬷的忠心耿耿令人动容……
      
       出现这样的声音,是因为世界的解题方式变了,浪漫同时意味着具有某种侵略性,当下人们对于秩序的依赖度更高,小燕子他们这伙人显然有点不讲究先来后到。
      
       其次,如今女性不用通过“爱情”这道窄门也可以被看见,爱情的豁免权被收回,真爱并不具有天然正义,反倒是以真爱为名的盘剥被暴露出来。有人甚至得出她“矮化女性”的结论。
      
       时代在进步,这是一件好事。但是我们不能用今天的尺子去量昨天的故事,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时代里,恋爱本身就是革命,就是在强调自我的主体性。琼瑶笔下不顾一切的恋爱,将这种主体性无限放大。
      
       琼瑶自身也经历了一场场小型革命,不过她是一个领先版。她的自传《我的故事》里写到她曾经两度沉迷于爱情不可自拔,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但是写到她和平鑫涛的婚姻,关于爱情的描述变得节制。她更愿意写两个人的合作,她是怎样在皇冠出版社老板平鑫涛的推动下,不眠不休地工作。当她的作品打开市场,一次次加印,她流溢于笔端的喜悦,比爱情带来的更多也更饱满。很有意思,这个写了一辈子爱情故事的人,自传里最有感染力的,是工作带来的充实感,不是爱情。
      
       女性的救赎之道从爱情转换到事业,这是一个迭代,但归根结底都是对这人生的爱。你爱这璀璨人生,想要更结实地去感受自我,就需要有个抓手,时代变更给了人们不同的抓手。去年琼瑶参加创作60周年演唱会,中气十足地说:“我常常说,爱要大声说出来,不说出来对方怎么知道。所以我今天也大声地跟你们说,我爱你们,希望你们也爱身边的人,也爱自己的家人,同时把我这份爱传承下去,发扬出去。”
      
       如今斯人已去,我们感怀她留下的那些爱与美的影像,审视她的时代局限。她的作品也许会过时,但这样强大乃至强硬的爱不会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