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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第28101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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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版:艺术

素笺存真,雅致点染

鲁迅和郑振铎汇编的《北平笺谱》,笺画尽显文人气质。图为该笺谱选页。
       利维
      
       古人说:“床头怪石神仙画,箧里华笺将相书。”这是描绘文人的寻常生活状态,说的不是文房四宝,但肯定更贴近心灵。诗里的华笺,指的是比普通宣纸更雅致的笺纸。自发明纸张以来,文士们脱离沉重竹简,开始在纸本或绢本上创作书画,有时作诗写信便用精巧笺纸。笺纸看上去是小幅、精致的纸张,用于书札称信笺,用于题咏则称为诗笺。挑剔的文士们往往自制笺纸,以标榜自己不随俗流。
      
       目下所见笺纸,多数是漂染上色、有图案纹饰的彩笺。当然,过去也有单色素笺,至于带花纹的也叫花笺,另外还有画笺,都是常见笺纸。老派人写信是这样的,对于笺纸很是讲究,有时是彩色山水花鸟小品,有时则是金石汉瓦铭文图样,古香古色,妙趣横生。对于这些笺纸,也有人收罗起来,汇编成册,称之为笺谱。
      
       【名笺丛谈】
      
       名笺之始当是唐代的薛涛笺。薛涛,字洪度,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唐代女诗人,成都乐妓,与鱼玄机、李冶、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薛涛的情史与她的诗文一样出名,曾先后与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监察御史元稹有过恋情。特别是她与诗人元稹的事迹,流传广泛。恋爱期间,薛涛嫌平时写诗的纸幅太大,便独发奇想,尝试将植物花汁液浸染宣纸,用花瓣砑花,自制桃红小幅笺纸给爱郎元稹写诗,后人纷纷仿制,称其为“薛涛笺”。只是这段感情并未长久,她与元稹的缘分很快走到尽头,此后虽获自由身,却终身未嫁。
      
       宋人比唐人更多一分优雅,北宋曾流行一种水波纹砑花笺,精品之一为上海博物馆现藏沈括之侄沈辽的《动止帖》。此帖原是沈辽给朋友问病的短札。沈擅长诗词,尤精书法,《动止帖》用笔逸气高古,字里行间神韵隽永,极见功力。此帖用水纹砑花笺,纸面洁白无瑕,字迹仿佛浮荡流水之中,更显轻灵;另有一说,此帖用笺为浮水印波纹花帘笺,制作方式与砑花大为不同,需先在纸帘上做好纹理,抄纸时纸帘上凸起的纹理会留印在湿纸上,等到晒干后,平整的纸面纹理处具有一定的透光性,产生类似水印的暗纹,几与砑花相近。
      
       另有知名的砑花笺,还包括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苏轼《廷平郭君帖》。此帖用笔挥洒自如,意趣工拙,行书中有草意,遒丽劲挺,纵逸烂漫,给人以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和视觉冲击力。此札书于满饰龟甲纹的粉笺上,六角形龟甲纹中皆有一只小乌龟,细观极其雅致,后世常常模仿这种几何形粉笺,不同的是龟纹替代成花瓣纹,秀丽可爱。
      
       宋元之后的名笺题材更为丰富,至明末则有坊间集之成为《萝轩变古笺谱》。此谱刊印于明天启年间,由福建漳州颜继祖辑稿,交由南京刻工吴发祥刻版,是现存最早的一部笺谱。萝轩是吴发祥的雅号,变古则是权衡古今变化而择取。该笺谱多采用白描技法,雕刻精致细腻,设色清淡脱俗,鲜有重彩烘染。笺谱题材灵气氤氲,画诗部分则将诗文的清幽意境通过刀锋巧妙转绘于笺纸之上,淡彩似水,写意如梦,毫无俗虑。创作手法上,少有渲染笔迹,且较少使用掸色技法。所刻楼台、亭阁、花鸟、鸣禽、秋虫等多居于画面中心,并配有题跋、钤印,诗书画印交相辉映,工笔写意兼得,设色尤妙,总体风格清新素雅又不失趣味。
      
       看得出来,此谱用了全拱花和饾版拱花两种技术制作完成。全拱花是指纸面不着任何色彩,仅用凸凹版印制纹样,如瑞兽、蜻蜓、蝴蝶、钤印等;至于饾版拱花,所谓饾版要先按画稿的不同颜色逐一勾描,每色刻一块版,逐色由浅入深依次套印,有如拼凑饾饤,故称饾版,饾版拱花是将拱花与饾版结合,如素色蒲苇荷叶搭配无色拱花的禽鸟仙鹤等,极大地丰富了画面的层次感和立体感。
      
       与《萝轩变古笺谱》双璧并秀的,是晚明胡正言收撰的《十竹斋笺谱》。胡正言是寄居南京的徽州人,工篆刻和出版,他大胆采用生宣纸,并将生宣提前用适量的水浸润后,以“生宣湿纸印刷”达到笔墨淋漓酣畅、墨色浓淡相间、层次清晰丰富。此外在笺谱中运用的线条都极为精细精致,可以看出胡正言对刻工要求极高,刻工雕刻时非常用心,刀功精湛,有的线条细如发丝,并以木刻雕出中国画的笔触,点染烟润,笔意高古,因而《十竹斋笺谱》才配得上“汇古今之名迹,集艺苑之大成”的美誉。
      
       近代以来,鲁迅与郑振铎曾翻印《十竹斋笺谱》,鲁迅更将此笺谱赞誉为“明末清初士大夫清玩文化之最高成就”,因此也才有了他后来极力促成印刷一事。
      
       清末民初,活跃于北方的文人热衷自创彩笺,如画家陈师曾将墨盒绘刻上花卉,然后拓印,制成画笺,做出了成功尝试,一派文人笔墨,书卷气浓得化不开。后来,他的同事姚茫父将自己画的西域古迹,刻印成画笺,凡见之者都赞许不已。接着,齐白石、黄慎、林纾、溥心畬、李毓如、戴伯和、李伯霖等都曾为笺作画。坊间传闻溥心畬的山水人物笺,在纸铺一经推出,便被销售一空。对于这些画笺,寓居北平的鲁迅先生自然很感兴趣。因此,他与郑振铎便就有了收罗这些笺谱的结集出版之举。
      
       鲁迅和郑振铎汇编的《北平笺谱》,笺画完全是文人气质的。中国书画最小的往往是册页,但笺纸比册页更小,可以说是书画的速写,有些只有寥寥数笔,幽淡色调,简洁题字,却给人意境隽永之感。别看这些笺纸清淡写意,那些书画名家却在上面体现出其在大画难以达到的松弛感,因此那些可爱生动的笺谱小画也就更富意趣。
      
       【笺纸意象】
      
       笔者最早是在《红楼梦》里领略笺纸文化在贵族生活的角色。大观园里的文化活动很丰富,凡各种诗会或聊及书画的,常能见到各色笺纸。如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里,大观园里赏桂品茶食蟹,少不了诗会,书中写明他们誊录用的是雪浪笺——也即水波纹砑花笺。此外,书中也多能见到宝玉常用的泥金角花的粉红笺。
      
       现代人拿到笺纸,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当我们案头放着一堆笺纸时,会想些什么呢?我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想好了一首诗、一阕词,大费周章,就为了将自己的才情与人分享。只要手持毛笔,笔尖在笺上飞舞,笺纸的华美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仪式,精致本身就是一种符号。在我们与笺纸的互动中,时间仿佛停止流动,直到我们的笔尖在纸上停止。与许多其他文化传统相比,笺纸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在这种“使用背景”下的想象体验,似乎完全是文学性的。虽然笺纸本身是一种艺术创作,但人们感受到的是私人的文学之旅。只有在最后结束之时,随墨汁收凝,主人才会集中表达此前各自独有的体会。
      
       《太平广记》里有一则故事,有个叫段何的书生,寄居在一处古老的别院里。某个夏天,他病卧很久,遇到一个神仙为他做媒,说是有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中他的品行和才华,希望不计聘礼下嫁给他,段何婉拒了。后来,神仙干脆安排红妆云鬓的美女来到他的住处,段何更是没有搭理他们。最后,那个美人从轿子中递出了一张红笺纸,并在上面题了一首诗,仆人把那张红笺纸放在段何的桌子上后,这帮人就离开了。诗上的内容是:“乐广清羸经几年,姹娘相托不论钱。轻盈妙质归何处?惆怅碧楼红玉田。”上面的字迹非常妩媚,但没有留下姓名。红笺纸下面只写了一个“我”字。从此以后,段何就彻底康复了。这首诗无疑是在暗示,正是段何的高尚品行让他的身体痊愈,而这首题在红笺纸上的诗,与红笺纸一起皆成了一味独特的情感药引。
      
       唐代红笺纸,应该就是薛涛笺。据说五代前蜀王衍在位时,有一种霞光笺因仿薛涛笺而闻名遐迩。宋人尤袤在《全唐诗话》中记载了一个与之相关的小故事,前蜀末代皇帝王衍与花蕊夫人夜游大慈寺,见壁门题诗:“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王衍就问寺僧这首诗是谁写的?僧人回答说,这诗是金堂县令张蠙写的。于是,张蠙因文采斐然而得到王衍的赏识与褒奖,并赐张蠙霞光笺五百幅。尤袤还不忘补充说,霞光笺在当时“价重连城璧”,而王衍居然一次就赐予张蠙霞光笺五百幅,不能不说是对他才华的积极认可。
      
       难怪同时代的诗人韦庄在《乞彩笺歌》中赞颂霞光笺:“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薛涛昨夜梦中来,殷殷劝向君边寻”,诗文中透露出了淡淡的希冀,希望蜀主王衍能像对待张蠙一样对待自己,并大方赏赐给他如此贵重的霞光笺。
      
       宋词则以另一种意象表现笺纸的使用场景,如北宋柳永有一首《凤衔杯》:“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想初襞苔笺,旋挥翠管红窗畔。渐玉箸、银钩满。”作者因笺纸想象出了一个浪漫情景:一个美人在红色窗棂下,缓缓叠好笺纸,然后握着翠玉笔管一挥而就,在笺纸上写满美丽的情话。笺纸的意象在翠管、红窗、玉箸、银钩的陪衬下,仿佛能感受美人细腻的情愫,更令人直观感觉到这些笺纸是何等珍贵。
      
       笺纸本身的意象,在于不求物趣,而以得天趣为高。不求物趣,在古人看来并非忽视对象,而是不执着于物象。重要的是天趣,在纸上着个不俗的颜色,砑个雅致的图案,正是古人心灵和自然之美在神趣上的偶然交集。由此,白纸黑字不再只是单纯着墨,更像是“落墨不随岚气暝,几重山色几重澜”,人与笺通过不断掩映、起伏、润透,使赠诗、写信这种看似日常的行为,变得趣味无穷。
      
       【纸短情长】
      
       旧时文人的生活里,笺纸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写信。有友人之间的日常尺牍,表达友情;有亲人之间书信的来往,表达亲情;也有爱人之间的鱼雁传书,倾诉爱情。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过去的书信常由车马运送,时效很慢,一封信在路上久了,就显得珍贵。尺牍与诗文不同,前者是写给某个对象看的,带有私密性,而后者是写给所有人看的,不拘对象。信笺尺牍,别有一种温情,不仅因为手写,还在于笺纸的独特文化属性,让人将只言片语寄托在方寸笔尖,可见其悲欢离合,人情世故也隐含其中,寄意深厚,语重心长。
      
       对生活在数码时代的我们而言,尺牍书信早就成了历史。微信发个消息,比寄去书信更快捷,却少了很多人情温润的滋味。当然,也可能案头少了让我们产生兴致的笔墨纸砚,梁实秋先生就说,人为什么会懒得写信?有个原因是没有好的笔与墨,譬如墨的胶性太大,笔头又不行,仿佛老牛破车。笺纸也很重要,如果不甚雅致,颜色不好,厚薄不均,自然就没有写信的兴致。
      
       另一种心态是怕糟蹋笺纸,而对尺牍“敬而远之”。譬如作家孙犁十分看重笺纸,有一次朋友寄给他几函宣纸精印的笺纸,他回信说:“我一向珍惜纸张,平日写稿写信,用纸亦极不讲究。每遇好纸,笔墨就要拘束,深恐把纸糟蹋了。”
      
       老派人的情愫现代人恐难体会,尺牍之美,在于手写的书信散发墨香,晕染在笺纸纹理之间,不受任何形式束缚,人与人的倾诉可以尽情挥洒。字里行间,处处都是温润细腻的情感。游子远在异乡,偶尔收到远方亲友的来信,那种感动和愉悦是手机无法替代的。天涯咫尺,有时在乎一个高效,也有的时候,更在乎一个温情。更何况尺牍所用笺纸是主人精心挑选过的,每个细节都充满文化底蕴,给人一种和煦之感,若果写上几句烟云清供的寄语,着实能给人增添许多旧时明月一般的情致。
      
       素笺存真,雅致点染。说到底,笺纸是一种浸染了人情温度的文雅之纸,以其隽永的质感与清新的气息,令人回想起书斋的味道,以及书艺画艺必须克服画幅限制的种种桎梏。所要强调的还有传统时代勾陈出的属于文人曲折心绪的旖旎情调。纸短情长,笺纸只是以其最适切、体贴而略带素净巧思的形式诉说了文雅,留真了世故人情,让我们回味传统。
      
       (作者为艺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