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选择 logo

2024-07-08 第28,015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newspaper
第8版:笔会

诺恩吉雅的白马

诺恩吉雅(黑白木刻)周 慧
       阿尼苏
      
       朋友,如果有空,请不妨先想象这样的画面——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一条河从远古流淌到现在。这条河可能是老哈河,是海青河,更是无数条流经草原的河。总之,这条河可以有名字,也可以没有名字。一个温柔美丽的蒙古族年轻女人,牵着一匹白马,站在这条河边遥望远方。她远嫁他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因此故乡倒成了远方。她告诉自己:“身边的河流终究会与故乡的河流汇聚到一起,那一刻,河流会把我的思念悄悄地诉说给亲人,还有牧马人额日很门都。”
      
       她和额日很门都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一同骑过马,一同唱过歌。当他们长成青春少年,被爱的力量相互吸引时,常常心照不宣地憧憬属于他们的毡房和马群。这些美好的事情恍如发生在昨天。想到这里,她河流一样清澈的眼睛里布上一层暗影,遥远的天边浮动着泡沫一样的幻象,那里是故乡。河水不会倒流,她无法收到来自故乡的思念。唯有白马,这个天地间的生灵,它似乎读懂了主人的心,跟着主人安静地望着远方。
      
       在出嫁前一天夜里,她和额日很门都来到故乡的河边,做最后的道别。朦胧的月亮洒下淡淡的清辉,他们默默地望着温柔的河水,谁也不做声,因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她即将远行的事实。他们没法与礼教抗衡,她得听从长辈的安排。他们站了一夜,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倾诉,更没有未来的约定。他们仿佛要把这一夜站成永恒,但晨曦很快到来,带离她的车马正在村里等着她。额日很门都把马缰递到她手里,说:“以后,遇到困难,骑着白马回来;过得幸福,就放它独自回来。我会……”他本想说他会永远等她,但他不能给她压力,他把剩下的话咽进了心里。
      
       后人唱出了他们的心声——
      
       两座山离得再近,也没有相交的缘分;两个人离得再远,有缘肯定还能相会……
      
       天上飞的大雁,将要离开水草丰美的湖泊;我们俩违背长辈的意愿,去游历世界吧!
      
       他们不能达成心中的向往,他们咀嚼着断肠的苦味。他们分别时,她没有回头,一旦回头,她和家人将会招致骂名。她的身体在袍子里颤抖,她举起袍袖擦掉眼泪,随着迎亲队伍渐行渐远。而这匹带着使命的白马,从此像月光一样陪着她。她嫁进了王爷府,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她并不快乐,只能强颜欢笑。几个月后,她放开了马缰,白马沿着河流奔赴故乡。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白马又回到了她的身边。额日很门都在向她传递信息,“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从千百匹马中选出来的这匹白马,在她和额日很门都之间来回奔赴,把带着忧伤的好消息诉说给彼此。时间河流般流淌,她单调的生活因为孩子的到来有了色彩。而额日很门都也有了妻儿。生活被无限拉长,他们不得不向命运作出妥协。那日夜不息的河流洗涤着他们的心灵。她往昔的伤口逐渐埋藏在心底。但她在平淡的生活中,总会深切地想念故乡、亲人和额日很门都。
      
       这天刚下过一场雨,放晴的天空下,草色鲜亮,青山如黛,河流比先前更加欢悦。她牵着白马在河边站了许久。但她不能过多停留,她还要回去照顾淘气的孩子。她在王爷府幽深的院子里活着,没有人知道她的丈夫和府里人对她好与不好。有人说,她的身体很不好,没几年就得病离世了,也有人说,她平安地走完了一生。无论怎样,她在草原上坚韧地活过。
      
       她的名字叫作诺恩吉雅。一个始终活在科尔沁民歌里的女人。
      
       尽管这个故事我在细节上增添了主观想象,但在后世流传和研究的各种版本中,我认为最接近真实的版本之一就是,诺恩吉雅从科尔沁草原嫁到了乌珠穆沁草原。一百年前,或许远嫁的她再也没有回过故乡。她已经被彻底遗落在时光的尘沙中。那仅仅是一个名字和极为简单的远嫁的事迹,为什么被人们变着花样传颂至今呢?人们肯定不止一次在河边看到过那匹白马,白马有时顺流而下,有时逆流而上,有时轻快地奔跑,有时缓慢地拖着缰。有人指着白马惊呼:“那不是牧马人额日很门都的白马吗?”
      
       于是,借助不胫而走的消息,又有人唱出了最著名的唱段——
      
       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秉性温良的诺恩吉雅,出嫁到远方……
      
       海青河水清又清,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可爱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他乡。
      
       这首叫作《诺恩吉雅》的民歌在草原上世代流传,尤其在科尔沁草原上,早已家喻户晓。草原上的人们,经常把自己的故事套进这个旋律里唱,但谁也未曾改变过主角的名字。因为这首歌,诺恩吉雅永远活在了草原人的心中。
      
       我从小就会唱《诺恩吉雅》,长大了依旧在唱。三年前的夏季,某个傍晚,我在一家饭馆吃饭时,邻桌围满一家人,他们正在庆祝一个男孩考上大学。在嘈杂的聊天声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缓缓起身,用粗哑且走调的声音唱起《诺恩吉雅》。她唱的是诺恩吉雅,诉说的却是自己。饭馆里很快安静下来。她唱完,噙着泪花望向天花板说:“我嫁到科尔沁草原已经二十多年了,孩子出生不久,你就走了。这么多年,我起早贪黑地干活儿,终于把孩子培养成了大学生。孩子成人了,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我的心瞬间被一股隐秘而巨大的力量攫住。我被一条河流击中了。这个女人的故事并不稀奇,但正因为它的平常,不被看到,它才令我更加动容。除了至亲,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往事。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她们咽下了无处倾诉的苦衷。她们通过《诺恩吉雅》抒发自己单纯而苦涩的情感。她们不就是无数个诺恩吉雅吗?
      
       在这股力量的驱使下,我开始搜集有关诺恩吉雅的资料。其实我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地被《诺恩吉雅》这首歌牵着走,或者说,这首歌在召唤我,让我一步步走向一条隐秘的河流。有一位老师曾向我反复强调:“这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探究不会有结果,更毫无意义。”他甚至觉得我太无聊了。但我有不同的想法。其实老师说得没有错,也许作为学术研究,有关诺恩吉雅的原型等问题,确实没什么探究的价值了,因为残缺的资料就摆在眼前,每个看似有理有据的说法,也仅仅是说法,都没有扎实的佐证。也可能,诺恩吉雅仅仅是牧民们虚构出来的人物。我被这些问题困扰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真的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可当我一次次地听到这首歌,偶尔也唱起这首歌时,那动人的旋律总让我的内心生出莫名的感动。
      
       关于诺恩吉雅的故事,我读完了能找到的所有版本。无论哪种版本里,除了远嫁的诺恩吉雅,都出现了河流和骏马。那段时间,我经常梦到一匹白马,它沿着河流跑向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确定那就是诺恩吉雅。她曾经心爱的牧马人额日很门都,用月光做成一匹白马送给了她。这匹白马隐藏在歌里,只有读懂的人才能知道它的寓意。它是寄托思念的马,是奔向远方的马,更是能看到生命之光的马。它是诺恩吉雅的白马,也是我们心中的白马。在科尔沁草原上,有无数个像诺恩吉雅一样的女人。她们走在生活的河流边,她们温婉坚定,她们勤劳真挚。与诺恩吉雅不同的是,现在的她们能改变命运,她们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有更广阔的世界。
      
       朋友,也许您听不懂蒙古语,甚至可以揣测我讲的故事是否真实,但哪怕只记住了“诺恩吉雅”这个名字也好。如果有空,不妨听听《诺恩吉雅》这首歌。在优美、绵长、伤感的歌声中,让一匹白马自由驰骋在您的心灵牧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