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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3 第27,80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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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文艺评论/经典重读

海明威的简洁与啰嗦

——从《老人与海》一段心理描写说起

改编自小说《老人与海》的同名电影(1990年上映)剧照
       詹丹
      
       海明威的文字极为干净利落,没有冗长的絮叨,颇有硬汉的风格。在写到人物的对话或者心理独白时,叙述者的插入语大多省略了。英国小说家贝茨还把这种叙述方式与前一个世纪的作家写作习惯作了比较,比如,在对话描写方面,此前的作家会添加上许多描述对话者情绪态度等方面的词语:“她带着明显表示的愤怒又重复了一遍”“她鼓起勇气,用忧郁的音调说”“他声音惊恐、结结巴巴地讲”等等,类似的描写,在海明威的对话描写中已经很难见到,以此让海明威描写的自身特点变得清晰可辨。
      
       不过奇怪的是,在他的名作《老人与海》中,当写到老人在几天几夜的千辛万苦中捕获大马林鱼,又跟前来撕咬他战利品的鲨鱼群进行殊死搏斗,终于寡不敌众,最后只能带着被鲨鱼吞噬后剩下的大马林鱼骨架靠近海岸时,有一段关于老人的心理独白,却有了太多的插入语“他想”。这段描写是这样的:
      
       风总算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床呢,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真要变成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一旦给打败,事情也就容易办了,他想。我决不知道原来有这么轻松,可是,是什么把你给打败的呢?他又想。
      
       “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说,“是我走得太远啦。”(海观译本)
      
       也许,海明威没有在“他想”前,添加“满怀感激”“带着沮丧的心情”等修饰,是简洁的。但短短一段文字,前后居然有五个“他想”,又太啰嗦,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而复核英文原文,也确实真有这么多“he t hough t”。
      
       这里,插入了那么多的“他想”,似乎完全没有必要——整个过程,不都是“他”在想么?用一两个词开头交代一下,似乎就够了。而且这样的处理方式,好像也不符合海明威的语言特点。可能有些译者就是这么考虑的,所以把许多的“他想”都删除了,只保留了一处,结果就翻译成这样:
      
       “要说,风儿真是我们的好朋友啊……”他心想,“……有时候可以这么想。还有大海,里面既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床呢?床是我的朋友。只要有床就够了。床是个了不起的东西——你吃了败仗,躺在上面会让你心情轻松。这样的滋味我还从未尝过呢。你是被什么打败了呢?什么都没有。怪都怪我捕鱼跑得太远了。”(方华文译本)
      
       这样一改,把那些似乎是让阅读磕磕碰碰的“他想”统统去掉,文字貌似简洁了,读起来也流畅了一些,而且还有翻译成儿化的“风儿”,增加了“好朋友”的亲切感。但这样的意译,这样带点软化的意译,真的好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海明威为何要这么半口气、半口气地添加上这么多的“他想”,为何不让老人的心理独白一气呵成,变得更连贯一些?
      
       这说明,当老人经过几天几夜的搏斗,人已经处在极度疲乏中。当风终于把小船吹回到靠近海岸的地方,他不由得要感激起风来。而当他随后反复念叨一张床时,他的意识,其实已经处在断断续续的半停摆状态了。不断插入“他想”,正说明了意识的停顿或者暂时的休止和调节。
      
       在这种状况下,“他想”本身就超越了交代、说明意识发生者是谁的意义,获得了描写的独立价值,而反复地追加这种插入性描写,成了似乎要把意识在停顿中连贯起来、理性起来的一种努力。比如当海上的风让老人驾船顺利回家时,他第一感觉,就把风作为朋友的。而又追加想一想,补充上“有时候”,也把风暴给人的出海造成的困扰或者带来的海难考虑进来,这就更客观、理性了。但这一段话中,最具总结意义的,是老人关于“打败”的思考。当他想自己“是被什么打败了”时,是假定了自己已经被打败。而当他进一步思考打败他的对象时,又否认了任何对象的存在,而把捕鱼失败、自己体力衰竭,归结为自己“走得太远”(常被翻译成“出海太远”)。这实际上以看似无关紧要的理由否认了他真正被打败的实质。这样,持续追加描写“他想”,是意识的停顿、转折,也是自我的纠正。
      
       或许正是老人一句怪自己“出海太远”这样过于简洁的表达,带来了理解的歧义,甚至启发了一些学者提出了新的理解:
      
       老人的失败能给我们什么启示呢?那就是:人类的生存与发展不能伦理越位,不能毫无限度地入侵大自然留给其它生物的领域。老人在思索是什么将他打败的问题时,实际上已经给出了答案:“只怪我出海太远了。”这是老人的自我反省。
      
       还有人以相似的立场提出,老人“反思自己因为出海太远,违背自然规律”,所以认为其“感受或许有着更深刻的启示:我们要崇尚人对自然的不屈不挠的斗争,也要崇尚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可惜的是,他们的说法,都是断章取义的,是缺乏说服力的。老人怪自己出海远,其主要目的是不承认有对手可以打败自己。就如同后者在引用老人对大马林鱼抱歉的话:“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咱们俩都毁了。”却没有完整引用上下文。
      
       原来的一段话是:
      
       “半条鱼,”他说,“你原来是一条鱼。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咱们俩都毁了。不过咱们杀死了好多条鲨鱼呢,你和我一起,还打垮了好多条。你杀死过多少啊,鱼老弟?你头上的长矛可不是白长的啊。”(李育超译本)
      
       由此可发现,老人之所以对大马林鱼感到抱歉,倒不是它被老人杀死了,而是它被鲨鱼撕咬得不成样子,失去了一条死鱼应该有的尊严。而老人又以进一步言说,以杀死好多条鲨鱼,作为一件值得夸耀的功劳来弥补自己觉得的遗憾,这其实也是在出海很远的条件下才能做到的,如果他真在反思自己不该出海太远,他就不应该如此夸耀自己的战绩。所以,把个体为生存而搏斗嫁接到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多少有点牵强附会,至少是违背作品的基本意图的。
      
       其实,谈他文字的简洁与啰嗦,或者分析他的“出海太远”到底表达了什么,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在老人独白过程中不断有插入语“他想”,与他在几次三番地“想”中终于为自己败北找了一个借口是“走得太远”,同样反映出一种不服输的心态,既是老人的,也或多或少是海明威自己的硬汉风格的体现。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光启国际学者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