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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6 第27,688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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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版:文艺评论

如此“来到人间”,何以需要“欢迎”?

——评毕飞宇最新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 

       潘凯雄
      
       睽违《推拿》15年,毕飞宇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终于降临人间。
      
       如此艰难如此慎行的背后无论因为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毕飞宇对自己的创作有了新要求而且还是高要求,且不说一定要超越自己的过往,但至少要不同要不凡。而且我也知道,在这部净字数不足20万字耗时却长达15年的新长篇中,“欢迎来到人间”这六个字是作家一直踌躇到作品在《收获》即将付梓之前才最后确认。吾辈不写小说,很难体会其中奥秘,只是在读完作品之后,一直在为一个问题所缠绕:“到人间”这样一个并非十分特别的行为何以还需要“欢迎”?这或许也是整部作品的核心之所在。
      
       故事起于2003年6月那场惊悸全国的“非典”即将结束之时,地点则是位于千里马广场上的市第一医院外科楼中的泌尿外科。这个早在20世纪90年代肾移植成活率就已高达89%的“驰名品牌”,竟然在“非典”以来的短短几个月中接连出现了六例死亡,且全部来自肾移植。该科第一主刀,也是作品一号男主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便开始进入了他“来到人间”的艰难奇异之旅……
      
       作品值得提及的人物不算多。泌尿科的一把刀傅睿自然是作品的绝对一号;妻子敏鹿、同学兼同事的东君夫妇既是与傅睿人生道路形成鲜明比照的参照,亦是他“来到人间”的见证;父母老傅和闻兰及患者老赵夫妇这两双老人则是傅睿进入“神界”的缔造者也是其“来到人间”的推手;而护士小蔡和傅睿的培训班同学郭鼎荣则是在傅睿“来到人间”旅程的不同阶段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正是在这些个人物间的各自作用和互相关系中构建出了傅睿庞杂而扭曲的精神世界。
      
       当年轻姑娘田菲因为肾移植术后并发症而成为傅睿刀下第七个意外死亡者并导致傅睿首次遭遇医暴之后,当自己的父母和患者老赵在这个时点上为之设计出新的成长之道,当傅睿被医院送进培训班开始新一轮培养之时起,通向“人间”的大门由此打开。不曾想到的是,这条“来到人间”之路走起来竟是那般坎坷: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他半夜对病人的探访,对被水泥掩埋中哥白尼雕像的挖掘,以及那不能自抑的后背发痒,还有对自己和小蔡施展的“呕吐疗法”等等,再就是作品结尾时光头的再次出现,他发力去拔出傅睿体内的东西,傅睿在狂笑中感觉自己变成了羊、变成了狗、变成了蛇、变成了蚕……
      
       傅睿终于离开“神界”来到了“人间”,但这个他者眼中的优秀儿子、模范丈夫、贴心男性和肾移植的“一把刀”到头来所付出的代价就是疯了,成了精神病!
      
       傅睿从“医神”到“凡人”到“精神病人”之旅都是拜那个名叫毕飞宇的小说家所赐。但这个毕飞宇的赐予也并非出于自己笔下一时之狂欢,而是有着一条清晰的、顺理成章的发展逻辑。于是在作品中,读者不仅可以清晰地看到傅睿的成功固然有他自身天才与勤勉的一面,但更多更主要的还要归功于他父母的精心设计、导师的清晰指向和病人及家属的百般膜拜……同时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隐匿在这一切背后两个巨大的汉字——时代。但颇有意味的则是“时代”这个大词居然是被医院中的小护士小蔡首先感受到,“她只知道了一件事,大时代开始了”。大时代的确来了,不仅有作品开篇出现的正南正北的户部大街和正东正西的米歇尔大道已发生的巨变,更有新兴媒介兴起和传统媒体的式微、名目繁多的培训与速成粉墨登场以及出国热等等具有彼时浓烈时代标识的轮番闪现。遗憾的是这一切在傅睿过往的那“神界”日子里统统视而不见,而当其试图“来到人间”时自然便是那般地猝不及防、无所适从。
      
       有了傅睿这个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医神”,有了他生存的那个已然发生且还在继续剧烈变化的大时代,《欢迎来到人间》这部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不多见的、聚焦当代人精神世界的长篇不仅妥妥地得以立足,而且还留下了一位极不寻常和耐人寻味的人物形象。
      
       我觉得这样的作品、这样的傅睿出现在毕飞宇笔端十分正常。在迄今为止他创作的五部长篇小说中,前三部《上海往事》《那个夏季,那个秋天》和《平原》虽也触及到些许现实,但更多还是立足于反思历史以及人在那种特殊境遇中的遭遇与命运;而到了2008年推出的《推拿》及至眼下这部《欢迎来到人间》,他的笔锋不仅转到了当下,转向了现实,而且更专注于聚焦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特殊人群,特别是一些所谓社会的弱势群体。即便是现在讨论的这个傅睿,尽管他也曾显赫一时,但只要他的精神症状大白于天下,立即便会跌下“神坛”,成为人们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另类。而这样一种聚焦现实的、当下的特殊人群的题材取向总会被一些人视之为小、认其为轻,而我则恰以为这绝对是一种具有全球视野和当代取向的大题材、重磅料,在我们当代文学的创作中实为稀见。
      
       放眼国际文坛,关心聚焦普通人精神世界的名篇经典已然不少,已成常态。比如曾荣获第61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等四项大奖、由国际巨星达斯汀·霍夫曼和汤姆·克鲁斯联袂主演的《雨人》,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鲁迅的《狂人日记》、海明威的《神经病患者的人生》和福克纳的《神经质者》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这些中外大师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笔墨聚焦于凡人的精神领域显然不是出于猎奇,其指向我想至少有两个点值得关注:其一,对精神病患者特别是那些所谓先天性患者不仅要像对凡人那般的平等,而且还要予以特别的关注、理解与尊重;其二,对所谓后天导致的精神患者则更要关注与探讨诱发他们“发疯”的因由。比如这个傅睿,这个世人眼中的好儿子、好丈夫、好大夫,虽历经高难度肾移植手术无数,怎么就会因为连续出现几例患者的死亡而疯了呢?从专业知识层面而言,任何手术客观上都存在成败两种可能,更何况是全球医学界共同面临的高难度高风险的器官移植术呢?傅睿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常识?可他到底又是因为什么偏偏因此而疯了呢?这个人生之问、人类之问便正是《欢迎来到人间》值得关注、值得重视、值得探究的缘由之所在;也还是因为这个人生之问、人类之问使得《欢迎来到人间》这部短长篇却格外地沉甸甸。
      
       以上所述都是在围绕着《欢迎来到人间》的“写什么”做文章,这当然是它值得人们足够重视的重要原因。但一部小说成功的另一要素——“怎么写”的问题同样十分重要。
      
       我知道,这部长篇的创作动因源于一则医疗新闻,新闻结束之时即小说开始之日,清醒地厘清新闻与小说之别是创作好小说最基本的前提,这一点,毕飞宇拎得很清;我也知道,为创作这部作品,他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泡在南京某著名医院的泌尿科“深入生活”,也真是相当“深入”的了,以至于有一次他不无炫耀地排列出三五组似是而非的医学词汇让我斟别,而我这个自认为一般医疗知识尚可者果真就被这些个问题给难住了;我还知道,《推拿》面世前的好长一段时间,毕飞宇确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一段时间“小说课”的功课,做得的确细致、的确扎实、的确“小说”。
      
       当然,这一切终究还只是在“怎么写”的外围兜圈子。进入具体创作后,他先后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总共划拉了多少字我也说不清。但我清楚的是,这部作品正式交稿前我至少看过四稿,这个过程足以令我“咬牙切齿”。毕飞宇这家伙就像在我书房装了“监控探头”一般,我刚看完一稿,并按必改、小改、可改可不改的这三个层级分别勾画标注出来,还未及沟通,他新的一稿就发了过来,并同步微信声明“看这稿,此前稿作废”;当然我也没那么听话,重点只看自己发现问题的地方,其他就是快速浏览,结果我此前认定的那三个层级的问题至少五分之三都有明显的调整。再拟就剩余处交流时,第三稿又发来了……如此循环四个回合下来,作为看稿者,成就感荡然无存,剩下几个可改可不改的地方也已毫无交流的兴趣。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怎么写”过程的真实写照。此外,以这部作品整体内容和故事的丰满与复杂,写上三四十万字不能算铺陈,处理恰当也不会显得“水”,但毕飞宇却只是控制在20万字以内,看上去惜字如金,本质上则是在追求内容、包括语言文字的一种高度内敛与凝练。
      
       作为一部罕见的聚焦当代人精神世界的小说,主人公傅睿终于从“神界”精英落地为尘世凡人,虽一度百般不适,精神有恙,但这终归是返回了人间。人们有理由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砺,他会好起来的。
      
       如此“来到人间”,的确值得“欢迎”。
      
       (作者为知名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