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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冰莹
果戈理说,“青春之所以幸福,是因为它有前途”;泰戈尔则认为,“青春是没有经验和任性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会如何诠释青春?
2007年秋,莫迪亚诺出版了一部以“青春”为关键词的小说——《青春咖啡馆》(Dans le café de la jeunesse perdue),法国《读书》杂志评价:这部小说“是镶嵌在莫迪亚诺无与伦比的丰碑式的全部作品上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石”。法国《世界报》知名记者、文学评论家帕特里克·凯什尚(Patrick Kéchichian)也感慨这本书,“尤为珍贵与必不可少,使我们变得脆弱,使我们内心柔软。这个由莫迪亚诺所描绘的,如此亲近又如此迷失的女子震撼人心的形象正是如此,这一形象的确处在光与影的边缘”。该书译者金龙格说:“《青春咖啡馆》以一种既写实又神秘的笔调,交织谱出青春岁月的青涩、惶惑、焦虑、寂寞孤独与莫名愁绪”。
莫迪亚诺通过《青春咖啡馆》究竟书写了怎样的青春?
(一)
残缺的童年、叛逆的青春、无望的婚姻、犹如地平线的希望、突如其来的死亡、难以捉摸的命运,这就是《青春咖啡馆》的主人公——露姬的人生。莫迪亚诺将小说的时空背景设置在1960年代的巴黎,设定在具有浓郁法国情调的塞纳河左岸的孔岱(Condé)咖啡馆,并运用了一种朦胧的记忆叙事的方式描绘出露姬短暂而悲凉的一生。
爱尔兰诗人叶芝回味青春,离不开晚年倦坐炉边的温柔记忆;《泰坦尼克号》女主人公萝丝回味青春,离不开激情碰撞、生死刹那的永恒印象。而莫迪亚诺书写青春,则是依凭独特的碎片化叙事,沉迷于“暗夜”的氛围,借助多样化的叙述者来“拼贴”出主人公的故事。第一位叙事者是来自巴黎高等矿业学院的学生,露姬在其眼中是一位进出于咖啡馆的“黑暗之门”、一直埋身于咖啡馆最深处暗黑之中的神秘女子;第二位叙事者是接受露姬丈夫委托而进行调查的私家侦探盖世里,露姬在其调查下呈现出了谜一般的身份与跌宕辗转的人生轨迹;第三位叙事者是露姬自己,她通过回忆的方式,默默诉说了青春岁月的彷徨、逃跑的美妙体验;第四位叙事者是露姬的情人罗兰,露姬在其满怀爱恋的记忆中是一个不断追求幸福,却最终兀自选择自杀的悲情人物。就这样,莫迪亚诺突破了传统线性叙事方式,采用“多声部、复调式”的记忆叙事策略,以多样化的第一人称视角追忆了露姬的人生交集与悲怆存在。
《青春咖啡馆》本质上就是一部“记忆叙事”。记忆本身则带有不确定性、断裂性、瞬时性、遗忘性等一系列美学特质,因而整个小说也就笼罩在这样的谜一般的氛围之中,呈现出碎片化的叙事风格。“不确定性”是这部小说朦胧记忆叙事的突出特点之一。
在美国后现代主义文论家伊哈布·哈桑的笔下,“不确定性”被解读为“含混、不连续性、异端、多元性、随意性、叛逆、变态、变形”等具有多重性且不断衍生的内涵,代表着针对一切秩序和构成的消解,且永远处在一种否定和怀疑之中。《青春咖啡馆》就是由“不确定性”的记忆叙事引导出不确定的时空、不确定的身份,营造出谜一般的基调。女主人公露姬所历经的青春岁月的光与影,在以模糊性、多元论、断裂等为标志的记忆叙事中被勾勒出来的同时,也凸显出了这一时期莫迪亚诺针对既有的秩序,即西方文明方式的一种否定与怀疑。而作为新寓言派小说家的莫迪亚诺,在运用不确定性记忆叙事的同时亦突破了这样的不确定性,在一片笼罩着谜一般的记忆氛围下实现着自我的突围、文学的建构。2014年,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际,“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不可把握的人类命运”这段授奖词亦最为鲜明地呈现在《青春咖啡馆》之中。人类命运、记忆、不确定性这样的迷思,仿佛构筑起莫迪亚诺文学创作的灵魂。
(二)
在法国文学的国度里,由“青春”而让人联想到的女子形象可谓多姿多彩,雨果笔下美丽纯真的爱斯梅拉达,在金色的阳光下舞动着巴斯克小鼓,无惧丑陋、渴慕帅气;梅里美的卡门,敢爱敢恨、来去洒脱、自由奔放、无拘无束成邪恶美的化身;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则是在青春的岁月里由单纯的农村姑娘转变成了为追求浪漫而放纵欲望的女子,成为耽于幻想而堕落的典型。她们青春、美丽、热烈,在典型环境中被塑造成“青春之典范”。与她们明艳动人、个性鲜明的“确定性美”相比,莫迪亚诺笔下的露姬,又会有着怎样的青春的模样?朦胧记忆下的女子露姬,犹如薄雾晨曦中的一株含羞草,带有鲜明的“不确定性”。“谜之青春”亦体现在不确定性记忆之中露姬的谜之青春形象——谜一般的人生和命运。
露姬的出场注定是不凡的。巴黎高等矿业学院的那位大学生注意到这位不定时出现在孔岱咖啡馆的特别女子:“她总是从最窄的那扇门进出,那扇门人称黑暗之门。咖啡厅很小,她总是在小厅最里端的同一张桌子旁落座。”这是一位带有神秘色彩的女子,优雅而谨慎,绝不同于孔岱里那些居无定所、放荡不羁的“浪子”。在此,莫迪亚诺为女主人公戴上神秘面纱,运用象征的手法,在一开始就赋予整部小说以模糊的悬念、深邃的寓意,将读者引入到一个光明(露姬,Louki,来自拉丁语Lux,意指“光明”)与黑暗、芬芳与夜晚、放荡不羁的浪子与谨小慎微的女性,也就是一种充满“不确定性”与迷惑的世界里:我们无从知道女主人公是谁?她将进入的究竟是象征天堂还是地狱的门口,又终将通往何处?
深谙世事的侦探盖士里受露姬丈夫之托,渐渐侦破了这个真名为“雅克林娜·德朗克”的女子身世,原来这个谜一般的女子连姓名和身份也那么地令人捉摸不透。虽从未与露姬谋面,但盖士里却对她产生了同感、与之共情,以至于最后让这个孤独而有趣的灵魂继续去漂泊,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幸福,由此也让露姬的存在真相再次陷入极为不确定的局面之中。情人罗兰是与露姬联系最紧密的角色,小说之中,罗兰的真情告白所占的篇幅是最长的,他是最能与露姬感同身受的人。他和露姬都是“萍踪无定”之人,“彼此声气相通”“有心灵感应”。通过罗兰的追忆,我们窥见了他俩相似的经历与体验,从而透视了一个处于持续不安、不断逃逸、波折飘忽的青春形象。
露姬本人则以第一人称的追忆方式叙述了童年,从其口中,我们探寻到了她犹如梦魇般的痛苦过往:家庭的缺席——父亲的缺失、母亲的冷漠、私生女的身份是其不幸的根源,在日后的人生之中,她极其渴望摆脱过去,于是不断逃逸,却又不停找寻,继而陷入失望,重又步入逃逸、踏入找寻……那在逃逸线中摇曳的青春!
透过多位叙述者兼具内外视角的记忆独白,我们可以感受出他们的话语之中透露着对露姬谜一般青春人生的疑惑,却都没有找到答案,而露姬最终的“死亡”也为她的人生经历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们于是触碰到了人物的内心,一切都处在内与外、自我与他者甚至生与死的对话碰撞之中,一切又还是陷入莫名的“不确定性”之中。露姬的谜之青春形象——其迷幻的人生与命运就在极具不确定性的记忆叙事中愈显朦胧。
(三)
莫迪亚诺何以会塑造出谜一般的青春女子露姬?难道他也曾经历过露姬的人生?或许他在《一度青春》(Une Jeunesse)的创作谈中解释了部分的原因,“我并没有经历过同样的故事和人物,这完全是一种气氛。在此之中,我度过了在巴黎的19岁到20岁的这段岁月,而那时的环境和地点差不多就是我在书中描写的……其中的人物和现实有着模糊的联系,还有那些重新构造的事件,这些都是我体会和感受到的”。莫迪亚诺所言及的“我体会和感受到的”,实际上就是他最为真切地“自我感觉到的青春”。
译者金龙格曾提及他在《青春咖啡馆》里感受到的青春,是交织着“青涩、惶惑、焦虑、寂寞孤独与莫名愁绪”的一段岁月。在斟酌这本书的中文译名时,受到台湾作家张曼娟的散文《青春并不消逝,只是迁徙》的启发,金先生将之译成《青春咖啡馆》,因为在他看来,青春是不会消逝的,它就像作品中的那株常春藤一样,会永远留驻在你我的梦中和记忆之中。金先生多少带着怀旧的情绪来感受青春。
莫迪亚诺真切感觉到的“青春”是否就是如此?金先生在《译后记》中提到:莫迪亚诺在接受法国《观点》杂志采访时,解释了法语书名中perdu这个形容词的含义:“perdu在这里不是消失的意思,这里没有怀旧层面的意义。当青春……我不愿意用‘毁灭’这个词,用‘挥霍’更准确一些。我是在居伊·德波的作品中发现这句话的,另外兰波的诗‘虚度的青春’也给了我启发……”由此,莫迪亚诺的“青春”似乎与金先生感触的有所不同,莫氏的青春概念,直接来自法国思想家、情境主义国际创始人居伊·德波(Guy Debord)提出的“挥霍的青春”(jeunesse perdue)这一内涵。他将德波的一段文字铭刻在小说扉页:“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
通过“戏谑”或者“伤感”的话语,透过露姬为代表的众生相,我们或许可以想象,那个年代的法国年轻人是如何“挥霍”青春的,而正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排遣愁绪,他们沉湎其中、虚掷光阴。“孔岱咖啡馆”,乃是“随着夜幕降临,那里就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哲学家称之为‘挥霍青春的年轻一代’的相会之地”……彼时,在历经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在对传统的精神信仰与价值否定之后,在对资本主义的商品消费与景观社会的质疑之中,一批法国年轻人就这样过着“挥霍”的生活,一组不羁、迷失的时代群像,震撼人心。
同一时代,青葱年少、风华正茂的莫迪亚诺在做什么?1965年中学毕业后,为了逃避兵役,莫迪亚诺在巴黎索邦大学注册入学。但是,他几乎不去听课,被戏称为索邦大学的“幽灵学生”。一年之后,他终于选择辍学,而专事文学创作,究其原因,他对学校教育倍感失望,故而选择了恣意,选择了独立的、甚至是漂移的、异轨的生活,选择了“游荡”于巴黎的街市之中……原来,“谜之青春”也是莫迪亚诺所历经的、二战之后反文化的一代人所“挥霍的青春”。
“挥霍的青春”难道仅仅只留存一片空白?其实不然。“谜之青春”还在于莫迪亚诺寄寓于露姬的青春追求——幸福,始终如同未知的谜一般,让人难以捉摸,却又不停牵引着追求的步伐。露姬在孤独和恐惧中先后尝试了离家出走、泡馆、婚姻、情人……最终跳楼自杀……其哀婉人生犹如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六组诗标题:“忧郁和理想”“巴黎即景”“酒”“恶之花”“叛逆”和“死亡”。露姬是二战废墟上生长的忧郁之花,对生活既满怀激情又满是失望,如同都市闲逛者一样游离于现代城市边缘,试图在游荡中追寻幸福,她什么都尝试过了,不管是一个梦想的家,真正的生活、自我,还是“失重”的幸福,她始终通过探寻来谋求建立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幸福世界。然而,她找寻的幸福却一直遭遇虚无缥缈的“不确定性”的冲击。这或许也是她何以走向“自杀”的根源之所在。
露姬——一个隐喻、一个群体的象征,这一谜之青春意象的代表,是“最令人心碎”的形象。尽管这是一个悲剧性的忧郁的边缘性人物,在挥霍与迷失中找寻、在找寻中挥霍与迷失,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周而复始,但她又有自己的坚守,她始终在追寻幸福。作为人生理想的极致——“幸福”到底是什么?从《星形广场》《夜巡》《环城大道》开始,到《暗店街》《多拉·布吕代》,再到《青春咖啡馆》《地平线》……我想,从年少轻狂直至白发苍苍,莫迪亚诺都未曾停歇,执着地寻思着这一具有生命之轻或之重的概念。他一面描述着、质疑着、否定着“挥霍的青春”以及那个特殊时代里的西方文化,一面则试图在对“不确定性”的质疑之中重构起自身对于“幸福”的追寻。
或许时至今日,巴黎的克里希林荫大道依然回响着书店老板对露姬的询问:“您找到您的幸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