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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03 第27,279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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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文汇学人

画里唐诗二章

清·王原祁《杜甫诗意图》轴翁氏家族旧藏 现藏上海博物馆
       韩进
      
       “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中国诗与画天然相通,都是重形式、讲规则的艺术。文人画家绘诗意图,写题画诗,虽不是总能自出机杼,但一般也算游刃有余。画师画工诗文修养未足,不过也未必就只能临渊羡鱼,徒呼负负。诗人中乐于合作、授意,或者主导布置经营者不在少数。比如姚夑、李慈铭,以及雍亲王胤禛。
      
       翁师傅的隐秘心意
      
       “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翁同龢遇到一幅含“龢(和)”字题诗的画是在光绪十三年(1887)的六月初二。夏日的天气,阴晴不定。中午雷声隆隆,落了一阵雨。到暮色初上时,雨意又浓,但随即转晴了。光绪皇帝今天的功课潦草结束,细心的翁师傅不免又有些担忧他,但毕竟开始亲政了,一切都大有可为。
      
       在这个踌躇满志的时期,这样的天气,王原祁名下的杜甫《即事》诗意图,应时应景应人,叫翁同龢没法儿拒绝。送画来的茹古斋主玲珑剔透。翁同龢当天虽没表态,但接下来的举动颇有些不寻常,看得出来很是心动了。先是有知交兼画家的倪文蔚来看画,又有麟书、沈秉成、孙家鼐和徐郙四人结伴要来,因雨未果。翁同龢自己这几天回到住处,也“写扇看画,不胜其忙”。写扇面应酬,耗时费力,是令人叫苦不迭,连看画也看到“不胜其忙”,可见不是平常时光里从容摩挲自家藏品,而是在赶任务。猜测茹古斋的这幅杜诗诗意图暂时就搁在翁同龢这里,限了时间,等他做决定,买还是不买。
      
       到了第六天,双方谈妥价格,顺利成交。本来杜诗诗意图要价四百两银子。翁同龢还价到三百两,还饶了董其昌和戴本孝的册页各一件。
      
       巨幛大轴,经营不易,对业余文人画家不太友好,蓝瑛、张熊这类行家则更有优势。展示也有难度,现在的博物馆有时也显得准备不足。见过蓝瑛的一幅,在博物馆的展厅里占了一面墙,底下还得卷起来一点,放不全。学者讲中国画观赏方式与西方有别,大幅是其中比较接近架上绘画的。收画的一年以后,翁同龢因病得闲,张罗着在东厅把这幅画挂了起来。
      
       画意出自杜律:
      
       暮春三月巫峡长,皛皛行云浮日光。
      
       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
      
       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
      
       飞阁卷帘图画里,虚无只少对潇湘。
      
       诗圣一贯的高明手段,意思密,转折多。画家们喜欢画杜甫,因为意象丰富,容易化为具体的形象。但杜诗也不总是好画,时间、空间转得快,得有取舍。颔联这两句,上句雨来,下句雨已过。绢上的画面却是静止的,时间没法在上面流动。画家就画千山尽湿,雨云尚浓。云是高米样式,杜甫不是遗憾“少对潇湘”么,画家实现了他的愿望。文人画里没有比米家云山更具潇湘意味的形象了。至于其间花香爆炸,蒸腾充塞,则全交给你自己想象。下方细心布置了好几种花卉,荷花、黄菖蒲、紫薇,还有一种叶子像兰花草的小紫花。它们的花期大致都在夏天,不是杜诗里的“暮春三月”。单看“雷声”二句,确实容易误会是夏天景象。画画的时间又在农历五月至七月上旬,与画中花卉的花期也很接近,或者就是画家随意掇拾眼前植物而成。
      
       这画是为了配康熙的墨宝而作,尺寸上就是向它看齐。原来御书的同样是这两句杜律,说是“结构精严”(画面上方王原祁题识中语),画笔自然也不敢造次。为安全起见,画家也就不自由发挥,自题说是合高克恭云山和赵孟頫《仙山楼阁》而成。两者在画面里一上一下,拼合得不着痕迹。这种拼法,较早见董其昌用得比较多。所谓“仙山楼阁”,一般认为由李思训创题。宋元人喜欢这个题材,归于赵孟頫名下的则没有见过。其常见的特征大约有两点:一是青绿,二是工细。翁同龢的这一幅也是同样的基调——比较板细的青绿山水。
      
       画的尺寸大,从上到下铺满,就有些通景画的效果。视觉上的大面积青绿,听觉上骤然而至的雷雨,嗅觉上的袭人花气。翁同龢坐卧其下,沉浸式的体验方式成为可能。他身体不适,又念及母亲,情绪伤感而又敏锐。画的能量得以最大限度地席卷他。翁同龢被“治愈”了——“病去七八”(《翁同龢日记》)。
      
       青绿雅驯而不失视觉装饰性,不比墨笔山水的枯淡和内抑。经过词臣画风的熏洗,翁同龢接受青绿很好理解。雷雨挟千钧之力横扫旧世界,动而复静,已是新的人间,香气馥郁四溢。这合乎他潜意识里的那个新秩序,流动、向上的光景也符合这个时期帝党的乐观心态。
      
       王孟的俗世颂歌
      
       关于传统山水画长卷的研究,学界已经揭示了好几个有价值且具趣味性的方向,包括长卷的时空属性,其空间分割与推进的方法,以及观看方式等。借这些视角来观照,王翚的《唐人诗意图》可谓妙不可言。全卷由十二段相对独立的诗意图精巧缀合而成。总长三米三五,每十数厘米,就有两句唐人诗书于眉端,凡十二段二十四句。这些诗句明面上提示画意,无意间又充当了空间分隔的标志物。但统观全卷,一路山水逶迤,风物联通,绝无支离断续之感。
      
       起手一平岗,向左突出,指示画面走势。当面斜立一长条形大石,用来遮住近景的小水口。从这个水口往左,依次叠石十数,就出现了第二个水口。水流稍大,清透活泼,呈“丫”字形,既自我完成,又与开端水口呼应。两者联动起来,有点不平常,好似音乐里的小动机。水口左边一树右倾,与平岗在姿态上相互呼应。短短几步,画家已经完成了两个回合,大括号套小括号,不使一笔落单。四王正统,端该如此整齐、周到。
      
       挨左起一密林,只为遮蔽主路的来处。路不自然地拐了一个“L”形。往树林里望一望,再想一想,还是不知其所起。“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天地生人的传奇,可不就是无缘无故的么。天地铺施的底色是董源的江南坡渚,披麻皴织就,走势平缓绵长。远山隐现,布阵划一,作数层起伏。这一段题诗云:“天开斜景遍,山出晚云低。”天开图画,画家的野心隐约可见。平地里的娟娟竹林,细小水口,到后面我们就会发现,里面都包蕴着新世界的启示。句出孟浩然《途中遇晴》。上联是“已失巴陵雨,犹逢蜀坂泥”。下两联云:
      
       馀湿犹沾草,残流尚入溪。今宵有明月,乡思远凄凄。
      
       雨和着泥,溪水四漫,羁旅倦客,全诗诗意更有助于我们理解画意。斜阳、明月的时间性亦统括全卷。后面的诗句里,还有三处夕阳三处月。诗人是料定有月,画家后来则直接把月画了出来。只是画家不做零落栖迟的哀叹,而是处处呼应,行者有院舍落脚,牧童被殷切盼归。有来访者,就有迎客的主家。有离散者,就有留门的好友。
      
       路面发白,显见是一条繁忙的主干道。林子造得直,马路铺得实。画家绝不让观看者寂寞,殷勤抛出小确幸。坡边马上就有一线水流来打断这单调,路断了,上面松松地架着木板。再往上,覆着一棵几乎横卧的大树。路上渐有行旅、骡马,都往左去。又有大树奔右相迎,再次第往前拉。
      
       正面稍往上,又见一倒梯形小水口。一而再,再而三,未入溪的残流,状似流苏,样子稳中有变。观者的眼睛养育了它,就像小王子的玫瑰花。它变得亲切可人,在稍长的观画之旅中慰藉我们,给予走下去的信心。画家预料到后面场景数变,先给我们一个标志物好认路。
      
       熟人琢磨着董源到这里该起山峰了,果见一峦突起。但不学圆头,而是采用与开头相统一的方平式样。山脚下本就是造屋营舍的佳处。树林掩映间,便见有篱笆房屋。七日而天地成。画家给予我们更多。苇丛湖面,数十只芦雁凫浮栖息。另有一大半,以远山作背景,分做七八路,呈辐射状飞起,直要填塞天际。题诗云:“畅以沙际雁,兼之云外山。”(王维《泛前陂》)“雁”通行作“鹤”。画面恣肆张扬,叫人惊诧。
      
       王翚与卷中十二诗题相重复的诗意图册也还有几件,如是布置芦雁的也有数幅。其中一幅题说是仿朱孟辨。朱孟辨,名芾,是明初翰林,以画芦雁知名。《铁网珊瑚》《式古堂书画汇考》著录其《芦州聚雁图》,遂成经典。画家这里的信心,所来有自。
      
       既见屋舍,倦客投馆,路上便换作骑牛的牧童。对岸有接应者,是谓“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出自王维《渭川田家》,是傍晚时分的田园景致。至此跌入世俗场景。野老牧童之外,还安置了莲舟浣女(王维《山居秋暝》“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隐士林叟(“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和高士琴童三组人物,都在平地上活动。最后这一组,画的是王维《酬张少府》的两句:“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一轮圆月把观者的视线往上拉,为从平地到高山的空间转换预做铺垫。场景也从田园转变为山林,一方面展现地面人物生活的图景,一方面又悄悄地引离了俗世。
      
       一峰陡起,遮天蔽地。“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孟浩然下山归来,到家已是黄昏,却把同行的朋友王白云落在后面了。天色已晚,诗人焦急地张望刚走过的山路,大山静穆,哪里有半点友人的身影?人迹稀落起来,也在暗示前段世俗场景的结束。画家耐心照应,对诗人抱怀同情,不肯让他失望。山头上露出大半个模糊的身形,可不就是走散的好友吗?峰峦夹峙间有一径向下,是牧归的牛羊,平白地表现诗意,亦给山林、人境平稳过渡的空间,绝不至于唐突生硬。
      
       山造得好,画家不能不有所记述:“水回青嶂合,云度绿溪阴。”(孟浩然《武陵泛舟》)全然写景。山脚下的平地上,画家见猎心喜,又造出竹林篱笆,茅舍人家。大路复出,来访的客人却已改为向右而行。是为“烹葵邀上客,看竹到贫家”,竹子做主角。到收起的时候了,自开卷一路逶迤而来的远山,终于亦遭前面这横断天地间的奇峰给遮掉了。转而另开一行,却是不动声色地向下挪移了几分。画就多了一层,原来远山的位置让给水面。“樯出江中树”,画家细致编织,高出树梢的樯一根一根直直地杵在那。江上有帆船,却不是尽头。“波连海上山”,极远处,点点仙山,画面的空间层次又有一变。
      
       近景的水口也加拓得极宽了。阡陌纵横,开阔平坦。远处郭外青山,近里绿树掩映,是为“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孟浩然《过故人庄》)。海水开阔,从三方漫围过来。右下方与人境交接的地方,是一个渡口:“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炊烟直直向上,好在文学史上讲过好多次了,我们看它不算陌生。海天之间,涂上了红色,是撒遍寰宇的落日余晖。天地初开之际的混沌初晴,拘谨地生出若干心思,到这里已经完全稳定下来,开放而又平和。潺湲细流,终至大海。
      
       长卷创作最耗心力,王原祁说:“古人长卷皆不轻作,必经年累月而后告成,苦心在是,适意亦在是也。昔大痴画《富春》长卷,经营七年而成。想其吮毫挥笔时,神与心会,心与气合,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绝无求工求奇之意,而工处奇处斐亹于笔墨之外,几百年来神彩焕然。”(王原祁《麓台题画稿》)黄公望原作花了七年,王原祁的仿作时作时辍,耗时也有三四年之久。
      
       这件《唐人诗意图》,山、水和人迹三条线并行推进,缠夹变化。画家摹绘精致,笔法严饬,衔接处不着痕迹。若有遗憾,那就是个别诗句的场景处理不够贴切。中间一段,田家与逸士掺合一处,略显违和。“林叟”二句,全诗是: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这首《终南别业》实为山林景象,画中却处理成暖色调的亭下晤谈,包围在热闹的田家场景里。与南宋那件著名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扇面相比,高下立判。
      
       五首王维,七首孟浩然,落到绢布上,不是隐者的偈语,而是俗世的颂歌。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