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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25 第27,120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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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文艺评论/文艺百家

《魔法满屋》这则自欺欺人的童话

没法修复开裂的迪士尼“魔法屋”

       柳青
      
       《魔法满屋》是迪士尼制作的第60部动画长片,对迪士尼来说,意义不同寻常。这就不奇怪《魔法满屋》集合了《疯狂动物城》的编剧团队、《寻梦环游记》和《海洋奇缘》的导演团队、还有《汉密尔顿》的作词和作曲林-曼努尔·米兰达任词曲作者,用超豪华的制作班底搭建一间“魔法屋”。电影里那栋传承三代人的魔法屋,因为家族内部的撕裂,开裂的房屋摇摇欲坠,终至于垮塌。微妙的是,这几乎成了这部电影甚至当下迪士尼的隐喻。
      
       当然要承认,《魔法满屋》是个精致的作品,如过度包装的糖果礼盒,五光十色,闪闪惹人爱。影片的故事以珂珂拉山谷为背景,那是哥伦比亚重要的咖啡产区。从色彩明丽、带着浓郁西班牙风情的萨伦托镇驱车半小时进山,安第斯的群峰围成一道天然屏障,雨水丰沛,在雾气缭绕的雨林里,被称为“哥伦比亚国树”的蜡棕榈树可以长到60-80米。许多背包客长途跋涉到那里,在密林和咖啡种植园里寻找南美特有的蜂鸟的踪迹。《魔法满屋》用高饱和的色彩高度还原了有“南美秘境”美誉的珂珂拉山谷风貌之美,璀璨的童话小镇如桃源乡,隐在大山大水之间,房舍、绿树和繁花,参差错落,是浓墨重彩的流动画面。
      
       迪士尼的家底是把歌舞段落拍出牛奶巧克力的丝滑和醉酒微醺的肆意,这次有林-曼努尔·米兰达的词曲锦上添花,姐姐妹妹们互诉衷肠的心曲毫无疑问是好看的。歌舞,成了《魔法满屋》在两极分化评论场里仅存的共识点:无论一星还是五星的评论,没有人能否定米兰达写词作曲的才华。
      
       但《魔法满屋》终究不是迪士尼版《汉密尔顿》。
      
       看着爱人佩德罗死在西班牙军队的屠刀下,绝望的阿尔玛在生死关头突然被赋予了“魔力”,这股天赋的力量让她召唤出群山的屏障,无法穿越的险峰屏退了西班牙军队。此后,阿尔玛带领着幸存的乡民们隐居于这片被遗忘山谷,她的孩子们长大后,也拥有了不同的魔力,而后又传到孙辈,这个家族成为维护小镇长治久安的“魔法家族”。传到第三代时,孙辈里出现了一个没有魔力的女孩米拉贝尔,她因为“普通”,被视为家族异类。阿尔玛婆婆呕心沥血要维持魔法家族开枝散叶的存续,却无法阻挡魔法大屋裂痕丛生,这个百年孤独的家族不可遏止地走向衰落,万万没想到,平平无奇的米拉贝尔将是拯救家族的关键人物。
      
       看起来,这仍是“和周围人不一样的孩子接受了自己的特殊性并获得他人认可”的熟悉配方。但在过去的迪士尼公主系列故事里,艾莎、木兰、莫伊娜这些女孩自我意识的确立和她们焦虑的根源在于,她们拥有独一无二的能力,这让她们被排挤在人群之外。无法驾驭的(超)能力被视为原罪,天赋是伴随着惩罚的。她们自我和解、与乌合之众和解的代价是承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负担,但即便被认同、被接受,她们也很难回到人群中了。米拉贝尔的情况整个颠倒,她被家人排斥、被旁人奚落是因为她没有能力,一个被忽视的小人物受了许多波折,实践了普通人的英雄梦。这可以认为迪士尼在叙事层面尝试有限改良,问题在于,围绕着“局外人困境”的类型套路,“孤胆英雄”的神话在西部片和超级英雄片里被反复证明是成立的,而人物身份和地位颠覆后的逆向操作,则沦为一言难尽的成功学鸡汤,甚至是为迂腐的保守主义背书。
      
       “魔法家族”是个很微妙、也很危险的设定。“魔力”让这个家族的人成为那个封闭小世界里的特殊群体,并且,“魔力”是排他的,仅能通过血缘在直系血亲中传递。作为大家长的阿尔玛婆婆,是一个通灵者,被人们认为是上天或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与其说这是魔法,倒不如形容是中世纪的皇权。剧作者不会不意识到这其中巨大的暧昧,于是作了许多平衡。比如,故事发生在哥伦比亚,时间是在西班牙血腥殖民时期,从天而降的魔力仿佛是命运对受尽苦难的阿尔玛的补偿。以及,阿尔玛和她的儿女们、孙辈们毕竟把随心所欲的能力用于造福众人,在那样的世外桃源,这一家人是无私的。
      
       《魔法满屋》的展开一步步地证明迪士尼魔法的有限,在反童话的地基上硬生生造出一幢魔法屋,结果就是一栋四处开裂的房子。
      
       电影的前半程,神秘的舅舅是家族中的“不可谈论之人”,因为他预见到魔法家族的崩溃,从此消失。外人看到这个大家族鲜花着锦的盛况,毫无魔力的米拉贝尔竟看到山雨欲来,大屋已经开裂,她不知道的是阿尔玛婆婆早已知情,却不断隐瞒掩饰。“天赋异禀”对个人而言意味着苦其心志的磨难,一旦成为封闭传承的特权,则是可诅咒的——在一部少女题材的歌舞片里出现这样的开篇,几乎让人错觉迪士尼要正面强攻硬核议题。然而故事的走向很快急转直下。米拉贝尔偶然发现,舅舅从未离开,而是藏身于墙壁缝隙中,他说他走不了也走不远,因为“翻越群山太苦了”,这看起来尚且是苦涩的讽喻。随即画风变了,舅舅蜗居在厨房后的暗室,因为可以随时吃到家里的小甜饼,他兢兢业业在暗处修补大屋的裂缝,渴望魔法存续,甚至,他在能看到家人进餐的角落里,画了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圆盘,每每看着家族成员推杯换盏,他默默举杯,错觉自己从未被放逐在外。
      
       迪士尼熟练于避重就轻和偷换概念的操作。欧洲殖民者残忍地掠夺和屠杀,原住民丧失了原乡、被迫进入远山深处,救助过、保护过同胞的领袖变成强硬的大家长……《魔法满屋》的剧情背景遥指真实的中南美洲历史,原住民和非洲裔长相的村民们去小教堂向圣母祈福,他们住在西班牙风格的房子里,叫着阿尔玛、佩德罗、布鲁诺这样的拉丁名字——但凡对拉丁美洲过往略有了解,很难不想象这些明媚画面引申的血泪往事,要对罪恶的历史足够无知,才有可能心无旁骛地欣赏魔法歌舞的天真唯美。虚张声势地提出“魔法即特权”这个系统的不可靠,下一秒剧情能无缝对接到家庭伦理的叙事,问题的症结不是魔法的合法性,而是“我和我的大家庭,一刻也不能分离。”随着家庭内部矛盾的解决,米拉贝尔和阿尔玛互相接受、布鲁诺回归家庭,你以为这一家子“从此作为普通人努力地生活下去”?不,迪士尼不满足于礼赞普通人,而是让米拉贝尔苦尽甘来成为迟到的天选之女,不仅她,整个魔法家族的魔力都恢复了,至此重新确立了魔法垄断和传承的合法性。
      
       这哪是少女的童话,这是用顽固的保守捍卫旧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