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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3 第27,026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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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版:笔会

多摩川边,洗了又晒

       王晔
      
       日本的天气预报在气温、降水率等之外,还会预报洗涤指数。洗涤指数综合考虑当日的天气、气温、风速和日照量,看纯棉汗衫于室外晾晒两小时后的干爽度,作出诸如“较易干”“极易干”乃至“建议室内晾晒”等预报。日本的天气预报准确率极高,洗涤指数让人对某一天是否“宜洗衣”心里有底。电视的天气预报图上画着一件件夹在绳上的汗衫,也有采用一张张女人的笑脸的——没错,在日本,对家庭而言,洗衣总还是主妇的家务活。主妇的一天很可能就从边做早点,边看这样的天气预报开始,好决定是否让自家的洗衣机转动起来。
      
       平成11年也就是1999年,井上和子是定居大阪府吹田市的75岁妇人,儿子五十出头,在一家公司任部长,儿媳是钢琴老师,孙子在东京工作已一年又半载。和子早年离婚,就这么一个独子。她因为上了岁数,每天五点不到就醒,怕吵了宝贝儿子的睡眠,且因老式房子隔音差,就只在床上耗着,不敢多动。“可只要我儿子醒了,我就活络了,就呼啦啦把洗衣机转开了,”她得意地告诉我,“我才不管儿媳睡不睡呢!”
      
       和子认为女人就该在男人后头跟着:“没看电视上吗,那人气正旺的野球选手一郎(指棒球选手铃木一郎)的妻子弓子夫人,本来可是天天出风头的电视主播,结了婚还不是低眉顺眼地跟在丈夫后头,不是紧跟,是退后几步跟着啊。”和子实在是个老脑筋,不过,她晾晒衣服还真有一套。
      
       井上和子绝不会把洗衣机里刚洗好的衣服一股脑儿掏出,原样儿直接端到晾衣台去。她在榻榻米上铺开一块干净的旧布,把那兴许胳膊拽着胳膊的潮湿的衣物抖开、摊在布上。用力甩开衣衫,拿手将衬衣领子、衣襟边缘等一一抹平。再将衣服折叠,同类的须摞在一起,垒成一座小山。和子一边这么做,一边嘀咕,像是带着荣誉感特意做教学演示:“朋友呢要和朋友待在一处。”一边摆上一个刚找到的“朋友”,一边按上一按。这么一件压一件,重量能帮着压掉皱褶。处理衣服如此,就连袜子和手帕,和子也依同样的程序办。
      
       这么一来,后续的晾衣,速度比未经这番前期处理的实在顺手多了、快捷多了。晾衣本身也还有一点讲究,比如晾一条长毛巾吧,和子喜欢将毛巾横过来,拢成一圈,上方拿挂衣架的小夹子密密地夹好,阳光从上方射来,她说这么晾才干得快。
      
       看到和子将一堆刚出洗衣机的衣服四折、摞高、压平、轻轻拍打,起初我很意外,以为多此一举。自己实践下来,晒干的衣物少了褶皱,多数几乎无须熨烫,不得不感叹,到底是旧式主妇总结出的生活智慧。
      
       日本的普通人家,上午的晒台说得上是主妇的颜面。谁起得早、洗得勤,一览无余。别人家的晒台早挂满新洗的衣服,而有一家总是日上三竿不见动静,无须入室,室内主妇的风格已透露出一二。
      
       洗衣还透露着门里头家庭内部人际间微妙的情绪。和子是心里只有儿子的,只洗自己和儿子的衣物,这么做立刻将媳妇踢到“外人”的类别里去了,也剥夺了媳妇对丈夫进行关照的部分权利。
      
       没有长辈在同一屋檐下居住,单自己过日子的核心家庭里,不少主妇不假思索又理所当然地用着一句口头禅,说那身为一屋的大柱子的男主人衣服“臭”,因而绝不能和家里其他人的衣服一同下水,哪怕同一色调、同一质地。这一个“臭”字,可能客观反映着某位男士衣领的头油味、衬衫的汗酸味,听起来却如一脸的嫌弃,好像捂着鼻子、避之惟恐不远,好像居家时间更多的人对长时间活动在“家”外之人的差别对待。这才有了语言上小小的“霸凌”吧,这“霸凌”像赌气,像一只无伤大雅的、报复着的小拳头,没准透露的是主妇内心对多多团聚的需求。
      
       具体到洗衣机,日本洗衣机的选档和欧洲的略有不同,不是按温度,如30℃、40℃、60℃等,而看衣物质料,如纯棉、丝绸、化纤,或直接选洗涤强度。日本人准备了洗衣专用细网袋,商店街的百元店里有的是,不同规格配各种衣物,如衬衣、毛衣、裤子等,的确能帮助衣服不走形,还免得它们在洗衣机里胡搅蛮缠。
      
       我用上洗衣机是留日后期的事。收入越来越高之后,才终于舍得住上自己屋内带浴室、洗衣机和空调的较现代的公寓。
      
       起初我都是手洗,冬天里也在浴缸里和棉衣奋战,偶尔才舍得去街角的洗衣房,那里有一字排开的投币式洗衣机。
      
       大约千禧年前夕,富士电视的节目里有一位女艺人说自己用上了烘干机,就像突然添了个保姆,舒服极了。那时用烘干机的人不多,主持人也没有切身体会,只空洞地附和一句:“哦,是这样啊,是这样啊!”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保姆”一词上,飞快地想当然,以为烘干机能吐出叠好的衣物,不然,怎称得上有了保姆呢。又五年,我也用上烘干机,才明白就是字面意思的烘干而已,折叠一关并未自动化,一时竟有说不出的怅然。
      
       我在大阪本庄的公寓时,隔壁住着个听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孩。我在那里两年,从未和她打过照面。不过我俩的信箱在楼下门厅里紧挨着,我能看见信箱上她的名字。我也听到她开门关门,她在夏夜敞着门对着阳台煲电话粥。一口大阪方言,“真的吗”,“可爱”,诸如此类,都是年轻人的口头禅,单调而大惊小怪,也正因为如此,充满年轻才有的夸张和傲娇。她像是高考落榜,在哪里打着零工,时常深夜归来,毫无预告地开动阳台上摆着的洗衣机。我的枕头离阳台不远,权当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亏得当时也年轻,那洗衣机的无厘头运转并不妨碍我在“雨”声和偶尔的“闷雷”声里快活地流连梦乡。
      
       洗衣能手和子曾送我一套古旧的小学馆版《万叶集》。在这部现存最早的日语诗歌总集,收录七世纪前半期至759年、约一百三十年间长歌与短歌的《万叶集》里,有人歌咏“沙拉沙拉,如多摩川边洗了又晒的麻布越发光滑一般,越来越喜欢那女子,却是为何”。一句淡淡又浓浓的情歌,也反映着当时女子在水里洗麻布,岸边晒麻布,以得白色布匹的日常风景。这一句歌用“沙拉沙拉”牵连两个发音近似而意思不同的词,水流的象声词以及表示程度递进的副词。歌人以一石击二鸟,打开了更宽大的想象空间。这谐音的汉译让我只能笨拙地啰嗦两句却也无可奈何。而《万叶集》里也有无可奈何的女子,叹“离河太远,布只好不洗不晒,就这么缝了”。也有集体的洗晒成为风景的,于是出现这样的问答:“筑波山上落了雪吗,非也,是女子们晒着布呢。”
      
       将手织的麻布浸于河水中,继而曝露在阳光下,是许多年代里妇女们的劳作。所得布匹可抵税,所谓米来交租,布来抵“调”。调是日本昔日物税的一种,是主要由纤维制品抵充的税。因而也有调布一说。本来,多摩川亦作多麻川,“调布的玉川”为如今东京都调布市附近流淌的多摩川古称,多麻、多摩和玉,日语假名都一样。像是要留下一点历史佐证,浮世绘名家铃木春信描摹过调布的玉川,不止一幅,或以遒劲而有动感的笔触写女子在水中翻卷白布如舞绸缎,将辛苦的劳作浪漫化;或展示更平和而细致的风俗,有水边的芦苇,有母子的呼应。水波的线条横向,布匹的纵向,布匹底端浸于水中,遂让纵横的线条有交错,又终究分别得一清二楚。洗布的母亲身子倾于左后侧,在干活的同时照顾着孩儿,她的双脚在水里隐约可见,一只微微抬起,整个人处于动态之中。铃木春信的勾线和构图都雅致而不失沉着的力度,更提炼出辛苦劳作里有力而轻盈的美,翻卷的白布上凝结着女子的和生活的精神。
      
       这些歌和图虽说着墨于洗布晒布,昔日的女子们在河边洗衣的场景借此也可想象一二。
      
       此外,洗布和晒布基于这样的认识:水能溶解杂质,阳光有漂白作用。昔日庶民的衣裳多用麻、苎麻等硬纤维,越是洗就越是白也越是软。用棍子敲打使纤维更添光泽的方法据说早在奈良时代(710-794年)前已从中国传入日本。而要洗去衣衫上的污渍,在旧时的日本多用无患子、皂角、米汤等,皂角和无患子含皂角苷,米汤含麸皮和酶,都能去污除垢。而后肥皂登场,甚至出现在德川家康的遗产名录上。
      
       于河边以捶衣棒捶衣、在木盆中借搓衣板搓衣,洗衣在当代更演变为揿一两个按钮、让洗衣机自动完成。不过在日本家庭中,女子洗衣依然有一幅刻板的图画,在那洗涤指数的预报里,纯棉汗衫边还不曾出现男子面孔,只有女子的,一张又一张、对应着各城各乡地名的小圆点。
      
       2021年8月3日写于厄兰德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