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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8 第27,001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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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版:文艺评论/影视

《关于我妈的一切》和《妈妈的神奇小子》上映,引发对电影里的妈妈们和成为债务的母爱讨论

妈妈的一切,就只有对孩子无止境的奉献?

制图:李洁
       柳青
      
       电影《关于我妈的一切》到了尾声,母亲季佩珍病逝,女儿李小美回忆“我妈在成为我妈之前的样子”。成为母亲,使得季佩珍不得不放弃科研梦想,一生未能有机会远赴南极。电影进行到这里,影院里泣声四起,女儿们有女儿们的唏嘘,母亲们有母亲们的相惜,这是集体的意难平。
      
       《关于我妈的一切》和《妈妈的神奇小子》先后上映,一个是完全虚构的青岛妈妈,一个是有真人原型的香港妈妈,天南海北的妈妈分享了一个共性:对孩子无止境的奉献和不自觉的控制。在这两个故事里,孩子们最终满怀心事地体恤了母亲,迟来的亲子和解催泪滚滚,也分外沉重,仿佛母爱是一笔又一笔难以偿付的债务。
      
       作为“某某妈妈”的人生
      
       电视剧《三十而已》里,顾佳这样对闺蜜王漫妮描述自己做了母亲的心态变化: “躺在产床上意识到,从前的顾佳死去了,以后就只有某某某的妈妈。”这是安在为母亲的女性头上的一句诅咒,概括了诸多电影里妈妈们的命运,她们以“某某某妈妈”的身份事无巨细为儿女打点。
      
       儿女们憧憬的“理想妈妈”也许是各种各样的,但让孩子走投无路的“紧逼围妈妈”是相似的。季佩珍为人师表,专业能力出挑,是个有见识有魄力的高级知识分子,她在电视台节目录制现场质问素养差劲的流量明星和编导的一席话,称得上风采卓绝。但是她转身进入“小美妈妈”的身份,突袭般出现在女儿的工作场所,翻看女儿的手机,整理房间时从生活垃圾的细节里刺探女儿的秘密,越俎代庖地试图替女儿解决情感官司……
      
       每一个大包大揽的母亲,都如同护崽的老母鸡,无法接受孩子有跌跌撞撞的自我意志,哪怕这个孩子看起来不可能拥有“普通生活”。根据残奥会冠军苏桦伟的真实故事改编的《妈妈的神奇小子》,确切说其实是“神奇小子的妈妈”,持续多年被局促生活拖着走的苏妈妈,含辛茹苦,接二连三作出并不明智的选择,出发点却是为了预先安顿残疾儿子的一生。
      
       主流商业电影的叙事惯于渲染母亲无视孩子渴望建立的边界感,铺排爱深责切的生活细节,让观众浸没于“我妈也这样”的感怀,却很少能有意识地挑明,母亲们从“成为母亲”开始,因为长久地履行母职,她们的自我意志逐渐嵌入到孩子的生命里,越来越难以剥离。这样的亲子关系无论维系或切割,注定充满爱恨交织的摩擦,是不死不休的相爱相杀。和解通常以一方的远离、甚至死亡为前提, 《关于我妈的一切》就是这样。而更多时候,比如《柔情史》和《春潮》,强势的母亲控制着成年的女儿,女儿既恐惧成为母亲的翻版,又没有能力独自生活,她们互相怨憎,却除了相依为命找不到别的路径。
      
       《妈妈的神奇小子》里,情感最激烈的瞬间不是苏桦伟在残奥会赛场上创造佳绩,而是一贯任劳任怨的苏妈妈对儿子说出: “你得病,你不能正常生活,所有人都不会指责你,人们只会说,这是我的错,是做妈的没做好。”那一刻,女主角吴君如的表演具有酸涩沉重的能量,但这部四平八稳的传记片并没有因此开掘“母亲”这个词所背负的严苛的社会语义。 “做妈的没做好”这句一票否决的判词,几乎封杀了“母亲”这个角色本该拥有的各种可能性,它把女性的一种社会身份约等于天性,而实际上,母亲和母性在很大程度是靠学习和实践习得的能力,这种能力不可避免地存在参差,甚至有可能,有些个体是抗拒或无法获得这能力的。
      
       母亲的扪心自问:什么是自己
      
       我们在影视剧里重复地经历难以承受之重的母爱和亲子关系,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的语境对“拒绝付出的母亲”讳莫如深。澳大利亚编剧杰吉·史密斯的剧本《洪水》汉化版上演时,当时围绕演出的质疑集中为,它的本土化是无法让人信服的。这个在封闭环境和封闭人物关系中展开的戏剧,总结起来就是,返乡的小女儿发现家庭内部的惊天秘密,多年以前母亲的懦弱造成姐姐被父亲伤害,母亲以装疯逃避现实,而姐姐的人生搁浅在这个荒凉的小镇。一个因为自身不作为而把女儿拖入深渊的母亲,在中国的舞台上难以成立,这与其说是修辞的失败,倒更像是更大范围默认的语境对这种形象的抗拒。
      
       “母亲”本身是一个褒贬弹性的身份名词。很多时候,母爱是有所附丽的。布莱希特写《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女主角是战乱年代里苟延残喘的小人物,在不择手段的求生中,她恨她的孩子们拖累自己,她无情地旁观他们接二连三地陷入不幸的命运。类似还有菲律宾导演曼多萨的《罗莎妈妈》,挣扎在底层泥坑里的母亲,为了自己活,何曾犹豫过把孩子们接二连三地推入火坑。剧作《八月:奥色治郡》塑造了一个清醒、刻薄、以折磨女儿们为乐的作家母亲,她因为自己的痛苦而蛮横地把孩子拽入痛苦的深渊,她一次次地宣称“母亲当然有偏爱的孩子”,而她其实一个都不爱。
      
       电影《兔子暴力》本来有可能展开对于“不受规训的母亲和非典型亲子关系”的探讨,影片叙事来源的那桩社会案件里,女儿放弃学业去和堕落的母亲厮守,深陷债务的母亲教唆女儿策划绑架案,这场畸形亲子关系的悲剧拥有黑暗坚硬的内核,是涉及“母亲”题材时从未触及的。但创作者面对“社会结构”和“社会身份”这样困难的议题退缩了,取而代之以过分浪漫化的“少女心的妈妈和早熟女儿之间身份颠倒”,并且终结于“再不像妈的妈到了危难时刻还是会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孩子无恙”。
      
       “我不后悔做你的妈妈,用我的人生换你的自由。” 《关于我妈的一切》的这句独白触到了太多人泪点,但这句台词不是“关于妈妈的一切”。“妈妈”是多声部的群体,也许卸下“无法偿付的爱”的包袱,与母亲有关的叙事能打开更多的可能空间。譬如获得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野蛮人入侵》里,导演陈翠梅借着剧中苦闷的女演员说出: “我最讨厌人们讲小孩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不过是小孩来到这个世界的管道。” “我能学功夫,能跳钢管舞,却搞不定自己的小孩。” “用身体表达自己,可什么是自己呢?”
      
       华语电影里有过许多的李焕英、季佩珍和苏妈妈,扪心自问“什么是自己”的妈妈又有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