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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04 第26,977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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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版:天下

在吴哥古迹、希瓦古城、九层神庙,“最小干预”“可逆修复”等中国方案把历史信息留在细节里

文物保护“走出去”,为文明互鉴贡献中国智慧

尼泊尔九层神庙修复后。
       本报记者 赵征南
      
       修复4年后,在强震中受损的尼泊尔九层神庙,现在怎样了?
      
       喜马拉雅山南麓,多种文明在“雪山佛国”尼泊尔交织在一起,孕育出独特的文化遗产面貌。九层神庙建筑群位于加德满都市中心南部,现存建筑面积5600平方米,是尼泊尔唯一以佛塔形式为居住使用的宫殿建筑,庭院四角各建一塔,砖墙承重,木构披檐,木雕门窗十分精致,尤其是用于支撑披檐或屋顶的斜撑上刻满各式印度教神像,具有极高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
      
       2015年4月,8.1级强震来袭。九层神庙建筑群遭到严重损坏。应尼泊尔政府的请求,中国政府援助九层神庙震后修复项目于2017年8月正式启动,预计工期5年。
      
       “时间很紧张,又遇到疫情,但我们的进度比预期还快。去年此刻,我们在雨季来临前就完成了九层塔金顶的安装工作,实现‘封顶’。目前,九层神庙建筑群本体修复已基本完成,正加紧进行展陈布置。”负责此次修复项目的文 物“医 生”、中 国 文 化 遗产研究院副院长许言说。
      
       这支由许言带领的海外文物修复团队,被亲切地称为“国家队”。他们活跃在尼泊尔九层神庙、乌兹别克斯坦希瓦古城、柬埔寨吴哥古迹等多个文化遗产修复一线,赢得了当地民众和国际同行的认可。
      
       截至“十三五”末,中国推进援外历史古迹保护修复合作项目已经增至6国11处,构建了稳定多维的政府间文化遗产保护合作网络。
      
       中国在保护世界文化遗产的国际合作舞台上,展示出中国担当、中国智慧和中国技术,为不同文明交流互鉴作出了贡献。
      
       “保护人类共同的遗产是每一个文物保护工作者的责任,修中国的文物和修国外的文物,从保护人类共同遗产的角度来说,没有先后排序。”许言说。
      
       震后修复,老旧构件的利用率达85%
      
       在九层神庙的木构件修复中,除损毁严重及需要承重的部分,能用的老构件都用回去了,老旧构件的总体利用率达85%
      
       文物修复“小将”袁濛茜,2015年进入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工作,她参与第一个项目,便是出差到加德满都,进行九层神庙修复可行性调查。
      
       第一次到尼泊尔,袁濛茜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强震已过去6个月,整个加德满都谷地依然笼罩在自然灾难的阴霾下。位于首都市中心的世界遗产——杜巴广场上到处是断壁残垣,精美的木刻神像被掩盖在坍塌的废墟中。
      
       那次行程,袁濛茜还担任项目负责人许言的翻译。在许言和尼泊尔当地官员的对话中,袁濛茜多次听到“真实性” “完整性”这些文化遗产领域的专业名词。作为一名考古学专业研究生,这些词对她而言,清晰又模糊。
      
       “清晰,是因为这些专业名词一直在课堂上被反复强调。模糊,在于如果不是真的接触到一线的遗产保护工作,很难理深刻解它。”袁濛茜说,“文物修复,很多知识、理念是书本上学不到的。”
      
       许言,在文物修复这行摸爬滚打了36年,这名“老将”认定: “这是我职业生涯最难的一次修复。”
      
       “九层神庙建筑群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自身建筑结构缺陷导致它本身就有基础病,又遇到突发灾难造成了致命的创伤。”许言表示,中国修复队接手九层神庙建筑群的时候,情况十分危急,约有550平方米的局部建筑完全倒塌,80%的墙体产生变形和开裂,并伴随出现墙体渗水、基础沉降、排水不畅等问题。
      
       排险加固工作是当务之急。西南角塔(九层塔)上部3层坍塌,东北角塔震毁,建筑群面临墙体开裂及变形、披檐瓦面破损、木构件缺失及场地排水不畅等问题。特别是东南角塔向主干道方向歪闪约30度,随时有倒塌的风险。中国修复队立刻搭设排险脚手架确保东北角塔的安全,同时将建筑露明部位进行遮盖,防止暴雨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
      
       许言的修复方案制定,是在学习中开启的。“海外文物修复和国内相比,最大的区别是面对的都是全新的事物,新的文物面貌、新的历史文化、新的技术工艺。因此,在国外修文物,首先强调的就是尊重与学习的工作态度。”综合考虑后,他给团队定下了安全、质量、进度三个基本要求。
      
       “安全和质量能理解,为何要赶工期?不是说文物修复要慢工出细活吗?”记者问道。
      
       “每一个项目的病害成因、变迁过程、后续要求都不一样,我们这次面对的是强震后的砖木结构古迹修复,要对症下药。”许言回答, “从大的方面说,无论是文化还是经济的层面,九层神庙的修复对尼泊尔来说非常重要,他们和中国签订了协议,工期就是中国的承诺,决不能拖延;从项目本身看,九层神庙被震‘酥’了,震后文物修复越快,损失越小。”
      
       修复团队将木构件清理、挑拣、分类、编号、交接,并拜访了谷地有名的木匠家族,请来了曾经参与过帕坦王宫修复的工匠团队,根据照片、图纸甚至参考其他建筑上的木构形制进行拼装,原则上不影响结构的残损木构件尽量修补,减少新构件的补配量。
      
       “文物保护的一个大宗旨是保持它原有历史信息。替换新的构件虽然容易,但是历史信息却不断流失。在九层神庙的木构件修复中,除了损毁严重及需要承重的部分,能用的老构件都用回去了,老旧构件占全部构件的85%。”许言说。
      
       中国修复理念促进世界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
      
       坚持原材料、原工艺、原形制、原做法“四原”原则,最大限度保持文物的“真实性、完整性”,保留文物历史信息,中国文物修复理念促进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
      
       中国援外文物修复团队覆盖了考古研究、建筑、景观、石刻保护、植物保护等专业的人才。
      
       王晶,2009年清华建筑系毕业后进入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工作,师从吴良镛院士的她,对人居环境以及中华传统文化一直抱有强烈的兴趣,后来加入乌兹别克斯坦希瓦古城修复项目组。
      
       希瓦所在的阿姆河西岸三角洲,曾被称作花剌子模国。作为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这座古城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见证着东西方文明不断融合。2014年,乌兹别克斯坦与中国决定合作开展希瓦古城保护修复工作。
      
       希瓦古城修复项目位于居民生活区,注重整体环境整治,以期实现发展保护两全其美,王晶的专业学术储备,有了广阔的发挥空间。
      
       原先的希瓦古城北门道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泞。王晶和同事们按照传统方式设计了道路和休憩广场的地面铺装,采用当地黏土砖按照几何方式铺设以保持古城历史风貌的统一协调,并对街道进行适当的电缆入地、排水管线敷设等基础设施改造。工作队还有意识地增加了一些小型景观绿化改善环境,并对建筑和区域的照明设施选型及亮度进行了详细的设计与现场调试。
      
       为了推动援外项目更为科学的管理与发展,如今的王晶,开始研究建筑领域常用的BIM技术用于文物修复项目的可能。 “我们将文化遗产在各主要时期,特别是修复前后的遗产信息进行全面的记录。”她表示,今后,现代科技肯定会越来越多地应用到文物保护工作中。
      
       在她看来,现代科技的出现,并不会影响传统技艺继续发光发热,土办法同样有“土”的价值。这种价值在保存、传播遗产的“真实性和完整性”上尤为重要。
      
       坚持原材料、原工艺、原形制、原做法“四原”原则,最大限度保持文物的“真实性、完整性”,保留文物历史信息,中国文物修复理念促进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
      
       中国修复队曾在希瓦古城大量采购传统砖、石和木料。这让当地工匠十分不解。他们认为钢筋、混凝土新材料更结实;另一方面,希瓦古城修复所使用的黏土砖,都来自当地的传统砖窑,规格与尺寸与现代砖不同,如今已经少有生产。
      
       有着丰富古迹修复经验的当地修复师卡西莫夫,也不理解“四原”做法。他上世纪80年代就参加过古城局部的修复工作,听说中国修复队来了,主动联系大量水泥和油漆。结果王晶和同事表示,既不用水泥,也不用油漆,要用传统材料。
      
       “你们是要省钱舍不得用新材料吗?”卡西莫夫急了。
      
       中国修复师在做好沟通的同时,将一处墙缝里30年前修复时使用的水泥剔除,用传统的工艺和传统的灰浆进行涂抹,然后让卡西莫夫自己对比。后来,卡西莫夫不仅让朋友把水泥和油漆扛回去,还亲手把自己多年前用水泥抹的墙缝剔除,按照古法进行修复。
      
       而在九层神庙的修复中,修复队清一色聘请尼泊尔工匠,他们用着千年传承的刻刀技艺,重塑文物建筑的“灵魂”。 “他们是真正的一包刻刀走天下,刻出的形象十分灵动。我给他们电刻刀他们学得很快,但味道完全变了。后来再也没让他们使用电刻刀。”许言说。“一块木头,一把刻刀,材料不同,工艺不同,味道就不一样。文化遗产的历史信息,都在这些小细节里。”
      
       “能够一直从事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是幸运的”
      
       这是一个多维度的“竞技场”,中国与其他国家不仅要进行文化和技术交流,也要展示先进的文保理念及方法。这是一个互相交流、互相学习、互相促进的过程,也是一个竞争的过程
      
       中国队、法国队、美国队、日本队、意大利队……在许言的话语中,经常把各国的文物保护援外工作队伍直接以“国家队”的名称命名。
      
       “怎么听您说海外文物修复,像是在说奥运会似的?”记者问他。
      
       “这就是一个多维度的‘竞技场’。中国与其他国家不仅要进行文化和技术交流,也要展示先进的文保理念及方法。这是一个互相交流、互相学习、互相促进的过程,也是一个竞争的过程。”
      
       中国文物保护修复“国家队”走向世界是从吴哥开始的。
      
       吴哥古迹位于距柬首都金边西北400多公里暹粒市的热带丛林中,主要包括吴哥通王城(大吴哥)和吴哥窟(小吴哥)。1993年,在柬埔寨政府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推动下,中国、法国、日本、意大利等30多个国家和国际组织一起开始了这个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国际文化遗产保护合作行动。
      
       “十几年前,最核心修复区域由法国队和日本队负责,他们在吴哥古迹深耕多年。而我们的修复点在外围,很偏僻的一个点。”许言说。
      
       在吴哥二期工程中,许言已成为茶胶寺修复的负责人,他的修复理念起初依然遭到过国外同行的质疑。以石构件的修复为例,常用的手法就是用锚杆把石头串起来,但是许言带领的中国团队认为柬埔寨高温湿热,材料容易膨胀和老化,势必会对石头构件造成伤害,因此采取了可逆的加固方式——在抱厦入口处进行了钢结构支护。
      
       “你们这样做破坏了茶胶寺的面貌!”一位法国专家坚决不同意。
      
       在文物保护援外项目中,修复成果一般要获得世界遗产管理部门、当地政府民众、国际业界专家、国内相关部门等四方共同认可,才算得上“质量过关”。因此,国外专家的反对,是许言必须思考的因素。他说: “全世界都盯着看,必须要让所有人满意。文化遗产不仅是各国文化渊源、文化精神以及文明程度的体现,也是各国民众加深彼此了解和共识的重要载体,这也赋予了文物保护援外工作格外重要的意义。修好了,是文物人的责任。”
      
       “法国专家也是为了吴哥保护着想。”许言说, “但是用锚杆加固石构件,将有险情的石块穿在一起,锚杆材料老化后可能会破坏文物本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失。在没有发明出合适的锚杆材料之前,应该待新材料、新方法出现后,给后人留有余地。”
      
       中国团队的这种“最小干预”和“可逆”的修复方式越来越受到认可。吴哥的三期工程,王晶迎来了新的挑战——王宫遗址修复项目,相较于周萨神庙和茶胶寺,王宫遗址曾是高棉帝国的心脏,占地面积更大,文物遗存的构成也更加多元。项目将于2030年竣工。
      
       “从外围一步步地进入吴哥古迹中最核心的部分,这是中国几代文物保护援外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未来在王宫遗址的十年,我们希望能在前辈们打下的扎实基础上稳步前行。”王晶说。
      
       中国的海外文物修复工作已赢得全球各界的认可。
      
       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主席、ICC常务科学秘书贝肖克表示,吴哥的文物保护修复是一个国际性的工程,中国文物修复队在整个行动中非常重要。
      
       尼泊尔政府领导说: “九层神庙项目将尼泊尔古老宗教艺术与中国现代修复技术相结合,对文物采取保护性的修缮,值得学习。”
      
       修复项目所在地的百姓也十分认可中国文物人。随着人居环境的改善,希瓦老百姓看到修复队就竖大拇指; “你好” “谢谢”也成为小朋友们挂在嘴边的词; “语言不同但心意相通。当地工人家里有婚丧嫁娶等重要活动,经常会邀请中国专家参加。”王晶说。
      
       在对“真实性” “完整性”等专业名词有了更深理解后,袁濛茜也对未来有了新的展望。
      
       “绘画、看电影,这些兴趣帮助我深入地融入工作。我也想在工作中活用兴趣,将航拍等新技术手段应用到修复项目的传播中,传播中国文物保护理念,让更多人了解我们的工作,让更多人领会到这些文化遗产的魅力,让文明更好地互鉴。”
      
       文物修复,是用人生几十年的短暂岁月,去接触几千年历史积淀下来的文化。 “能够一直从事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是幸运的。”袁濛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