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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14 第26,925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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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人文聚焦

“父亲”和《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在混乱的时空中凝视生命

       ■本报记者 柳青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公映后,有年轻观众在影片相关的讨论区里写了条短评,意思是自己终于明白了祖父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后陷入混乱的时空感,那是一种何其无助和痛苦的生命体验。这条善感的评论击中了影片的内核:它呈现了女儿的困境,呈现了父女之间双向的温情和折磨,但它本质是围绕父亲的,围绕父亲特殊的生命体验,就像它的原名,比中文译名直白也直接,就是《父亲》 (The Father),是特定的“这一个”,也是延伸向更普遍生命体验的“这一类”——在个体生活所依傍的时间秩序崩溃以后,一个“迷失的病人”怎样叩问生命存在的本质。
      
       关于《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对男女主角表演的赞美是很安全的,尤其是扮演父亲的安东尼·霍普金斯,是他把抽象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体验变成能让观众共情的直观感受。“表演”是显见的加分项,这在很大程度上遮盖了剧作的能量,或者说,浸润于“感动”的观众未必能抽离地意识到,导演用精密控制的剧作,为表演保障了能量辐射的场域。
      
       影片导演弗洛莱恩·泽勒同时是小说家和剧作家,这部电影原先是导演创作于2012年的舞台剧《父亲》,从舞台剧到电影,泽勒没有贪图省事地“交给演员发挥”。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让人看到戏剧和电影互相借力的灵活身段,视听的介入,有效地取消了舞台的上场/下场和第四面墙,而依仗于坚实的戏剧构作,影像仍可以完成内向的探索,在切割了社会语境的局限空间和局限的人物关系里,思辨生命的、存在的、人的本质。
      
       与阿尔兹海默症题材有关的作品,大多重心在于“照顾者”一方,从人伦关系和更广泛的社会语境里探讨这个议题。《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却是一个反向操作,剧作展开了病人的行为轨迹,从日常的细节深入“疾病的隐喻”。它的核心情境看起来是寻常的护理困境——父亲和女儿之间,父亲和护工之间,父亲和女儿的家人之间,进而扩展到女儿和家长之间。但是到最后,观众才会发现,以上的情境都是从父亲主观视角出发“构建”的,这是患病的父亲“感受”到的世界,而非客观发生的戏剧冲突。
      
       事实上,观众是从“听觉”上开始整部影片观看体验的。电影开场,摄影机镜头在幽闭恐惧的室内缓慢行走,昏暗的空间里,悠然回旋着歌剧《采珠人》的咏叹调,在歌声戛然而止的一刻,年迈的父亲露面了,他戴着耳机,如陷孤岛。这部比才的歌剧是演员霍普金斯本人的挚爱,他出于私心,希望导演在影片里用这部歌剧作配乐。导演尊重、也成全了老先生的心愿,并且歌剧的介入,灵巧地调度了电影视听的特性,根本性地改变了原舞台剧本的质地,给予这个作品一种自由流淌于现实世界和意识世界的结构。观众会在看完整部影片以后,时过境迁地回味到, 《采珠人》的咏叹调把如同散珠的、碎片化的情境,串成完整的“串珠”般的作品。歌剧循环出现在父亲意识混乱的时刻,一次又一次,时间和空间丧失了秩序,错的人出现在错的时间和错的空间里,父亲的记忆是一堆凌乱的拼图碎片。
      
       影片打破了常规的线性叙事,但它既非插叙也非倒叙。电影的正式海报,提供了一幅具有强大信息量的画面表述:处在不同时空的父亲和女儿被嵌套在层叠的画框里,形成不存在的对话场面。比如影片里非常揪心的两场戏,一场是父亲开始认不出女儿的样子,老人茫然地等待购物的女儿回家,但观众看到开门的并不是奥利维亚·科尔曼扮演的女儿,她是谁呢?谜底到片尾会揭示,这个中年女子是疗养院里负责照顾老父亲的护工;另一场戏里,父亲在歌剧声里起床,听到女儿的声音却没有见到她,他走到客厅,傻乎乎的家政姑娘给他递上热茶,但这个段落从女儿的视角重演了一遍,她在厨房里看到睡衣凌乱的父亲,这时门铃响了,进来的不是家政女孩劳拉,而是疗养院的女护工凯瑟琳,父亲将被接走。在关键的情境里——父亲病情加重、女儿家庭矛盾爆发、送疗养院的最终时刻,每一次导演都运用非常电影化的、纯视听的方法,强化了同一个空间里时间多线程的交叠和混乱。
      
       对时空秩序理性有强迫症的观众,可以在影片结束后复盘时,拼接出情节的“原貌”:父亲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一个女儿,剩下的那个女儿多年照顾患病的他,他逐渐丧失清晰的时空意识,继而记忆错乱,无法独立生活,女儿为了照顾他,结束了一段婚姻,但女儿无法挽住父亲迷失于混乱的意识中,因为无法兼顾个人生活与照顾父亲的重担,她把父亲送入疗养院,自己去巴黎开始新的婚姻、新的人生。
      
       但是在这部电影里,情节清晰与否不重要,它也不叩问亲情的容忍度和医疗/社会层面的支持度。甚至,叙事的铺垫和翻转都无关悬念,它无关猜谜,只是纯粹地把观众拽入父亲的病体,去体验生命秩序崩溃后的混乱和未知。父亲丢失了手表,继而彻底丢失了他的时间,他沉沦在错乱的个人历史中。恰恰是这样,这部电影因为“向个体内部叩问”而得到升华:凝视着这段病患的痕迹,何尝不是凝视着人的存在本质,时间之于生命,是不是一种枷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