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梁剑
      
       诸大建教授不仅在可持续发展等领域建树卓著，而且在学术随笔方面也是著述宏富，新作迭出。这不，近日又有《从青椒到思想者：教授的台阶和乐趣》（以下简称《青椒》）问世。“青椒”是高校青年教师的世俗简称，从他们的吐槽揶揄构成这样一幅群像：处在职称体系的底层，拿着有限的薪酬，顶着教学、科研、家庭、房贷种种山大压力。然而，新书带我们领略高校教师生活的旖旎风光，告诉我们教授可以是惬意的，而从青椒到惬意教授是有章可循的。试用诸教授的幽默口吻来说，《青椒》之于青椒的价值，首先不妨以“高校成功秘笈”六字命之。连缀成书的800段文字，诸教授从自己经历入手，详细描述了人生的自由四重奏：时间自由、关系自由、思想自由、财务自由。“做教授有惬意，从校内讲课到社会讲演、从发论文到写网文、从给政府当顾问到出国开会走世界，每一种都可以有附带的红利和乐趣。”(第126页)作者不仅告诉我们大学教授的理想境界是什么，还现身说法，指点出如何在大学中一步步从底层的青椒，经由教授、校级教授、四栖教授的台阶，最终达到惬意教授的高境界。如何拿课题，如何发论文，如何做报告，如何升职称，一招一式，倾心分享。
      
       “惬意教授”的另一个说法是“布波族教授”：“做学者当教授应该是有腔调的布尔乔亚和有情调的波希米亚的化合物。”(第225页)诸教授说：“当教授发财是不可能的，但是教授过体面生活是必须的，学者的收入和生活应该有舒适感；有思想和创造力的教授，既要有能力把钱转化为知识，也要有能力把知识转化为金钱；钱作为学问成功的标识之一，符合知识是生产力的概念，做学问对社会越有用，可以得到的回报就越高。”(第225-226页)“布波族教授” 有钱、有闲、有品，无疑是成功者。
      
       然而，如果只把新书视为一部成功学著作，那就未免错失了诸教授所讲的另一个重要向度。《青椒》分享了作为大学教授与学者的真正乐趣。“重要的是工作内容的非重复性，这对喜欢新东西和胡思乱想的人具有吸引力。……大学教授的研究和教学总是要有新东西，没有机械性和枯燥无味。”(第21页)胡思乱想者，独立思考、自由思想是也。大学教授讲课之乐，乐在“培养知识、能力、眼光三合一的人才。知识是‘鱼’，能力是‘渔’，眼光是懂得到哪里去‘渔’。”(第88页)
      
       诸教授所讲的另一个重要项目是什么？一言以蔽之，曰追求卓越。成功与卓越何别？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仿照这一说法，卓越者为己，成功者为人。成功与否，参照外在的指标，如收入之多寡，地位之高下（包括职称之高低）。卓越与否，依据内在的价值，如自身品质的提升、学术能力之发展，如在教学研究活动本身之中得人生之乐。卓越者是自足的，成功者则是出众的。按照魏晋思想家郭象在《庄子注》中的想法，出众之心内隐着同众之心，不自觉地接受了众人价值观的隐秘控制。因此，真正的出众必须是彻底地“大殊”于众，即，不以出众为心。惟有如此，方能自足而自由。
      
       无独有偶，人文学者童世骏教授也在2020年出了一本讨论大学教育的书，即《学以成己：论大学、教育和人生》（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以下简称《成己》）。此书关于卓越的论述更为显豁，富有启发。如关于人才培养：“如果说，‘优雅学府’的核心是‘卓越’与‘和谐’的统一，那么，在这种学府中培养起来的‘栋梁学子’，其核心则是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的融合。”(《成己》，第14页)“在这样的学府中，学生们不仅学知识，而且提升智慧；不仅体验研究的艰辛，而且享受探索的乐趣；不仅羡慕教授们的学问，而且景仰老师们的人格。在这样的学府中，同事们走到一起来是为了对真、善、美的共同追求，而不是对钱、权、名的你争我夺。”(《成己》，第13页)又如关于课堂教学：“最能显示教师在任何技术条件下都无法替代的作用的，是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引导者和示范者，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对话者和分享者，对学生所具有的激发想象和启发思想的作用，不仅把信息变成知识，而且从知识转向智慧。”(《成己》，第100页)
      
       也许，青椒在大学中成己的正道，乃是成功与卓越相合。没有卓越的成功是盲目的，没有成功的卓越是空洞的。做精致而成功的“布波族教授”，同时做普通而卓越的教师和学者。这里的“普通”乃是意味着，洗尽铅华，拨开 “教授”的票面价值的遮蔽，回归教师和学者的本色，坚守育人与学术的内在价值。“学者” 的名头无关职称，“教师”的称号内涵卓越。学者，运用智慧于真善美的探求，由此实现个体的卓越创获和精神自由。教师，通过学、研、教参赞天地之化育，助力民族与社会的发展、人类文明的繁荣。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