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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12 第26,284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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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笔会

扇里清风

       唐吉慧
      
       我是偶然路过这条街的,在这间十平方米样子的店里认识的老陈。沿街朝北的铺子,左右几家卖衣服、开餐馆,他租了人家的房子卖扇子,店门一关,吵吵闹闹的周遭瞬间安宁,俨然世外桃源。两个一米来宽的玻璃柜台,柜台上两只红酸枝做的破扇匣,柜台后面几把椅子、一个小茶几、三个橱窗,扇面、扇骨见缝插针,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里面走路需要十分小心,否则很有可能踩到那只趴在玻璃柜台旁睡觉的小黑猫的尾巴。紧凑的空间里,独独东向的那面墙上一派清朗,只挂了一个精致的老镜框,一把女式檀香扇的扇页全部展开镶在了镜框内,扇页上烫花烫了两只鸟立在一杆花枝上,做工略显粗糙,不过他当是宝,镇店之宝。
      
       十多年前我初识折扇,常去他的店里看扇子,来来回回一些时间熟了,他就不与我客套了。每次去时,他大多站在柜台外面替客人装扇面,裁纸刀裁了一地废弃的扇面,小黑猫就在碎纸片上乱扑腾。他把我让进柜台里边翻扇子,“顶好你拿在手里多摸摸”,他说那是在帮他盘扇骨,盘出了包浆更好卖了。店里的扇子多半是玉竹、梅鹿竹,一把把制作得细节精良、丝丝入扣,一把把打磨得光滑如镜、珠圆玉润,便宜的四五十元,贵的四五百元。我的第一把扇子就是买的他店里的梅鹿竹扇骨,120元。大骨竹底蜡黄,兽纹斑痕星星点点交织在一起,似繁花盛开,疏密相映成趣。等他忙完事,我们一起坐下喝几杯他泡了不知多少遍的茶,有时有他的朋友,依然是这样的茶,淡如白水了,依然喝得自在。
      
       过去有位画家钱化佛,嗜扇成癖,扇子要从每年梨花寒食开始,直用到龙山落帽。他的扇子花样繁多,扇骨有象牙、湘妃、紫檀、檀香、烫花、波罗漆……扇页有生肖扇、梅花扇、父子扇、兄弟扇、夫妇扇、革命扇……林林总总600多柄,各备一锦袋,极为讲究。文玩中我喜欢用竹子做成的物件,臂搁、香筒、摆件等,对折扇尤其情有独钟,曾经如集邮一般在老陈这里集了一柄接一柄,算算20来柄,形制也各不相同,如意头、和尚头、燕尾、鱼尾、铜鼓头、挑灯方……当然区区20来柄比不了钱化佛那洋洋600多柄。老陈说赵眠云更了得,集藏折扇数千柄,有名的书画家无论润金多少,相距远近,都要设法求来。我不久找到1927年至1930年间,赵眠云将所藏扇页珂罗版影印成《心汉阁扇集》,一年一集,山水、花卉、仕女、走兽等分门别类,吴昌硕、吴湖帆、张大千、高野侯……十分壮观。赵眠云老家是富户,到他中年家道中落,从上海避寓苏州鬻字鬻画,只能靠一支笔糊口。在境遇窘困中,不得已将数千柄折扇在焚去若干后所剩渐渐变卖,但还是在四十六岁就黯然离世了。范烟桥为他征集赙金时写的小启再好,那数千柄折扇不过跟他萧条身后一样,随流水,沉灭在了风霜里。
      
       那天大伙儿聊着聊着,老陈突然顿了顿,说在街上遇到黑龙江下乡时相恋的女孩儿了。他喊出她的名字,却立在原地相对无言,想说不知道如何开口,匆匆互留了电话,他狼狈而逃。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两个年青人欢欢喜喜一起回到大上海,男孩儿将女孩儿介绍给自己的母亲,谁料女孩遭到了母亲的嫌弃。起初两人还怀着希望,暗地里鱼雁不断,但也不过一年光景,女孩儿的来信让男孩儿的母亲发现了,那些信件被大发雷霆的母亲当着男孩儿的面一封封撕碎。男孩儿不得不听从母亲定下的一桩亲事,与另一个女孩儿凑合过了大半辈子,心底这些年又常常悔恨自己年轻时太过孝顺:“当年那么苦,亏了她照顾我。几十年了,她老了,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刚回上海时我送给她一把扇子,用身边不多的钱买的一把檀香扇,我告诉她扇页上的两只鸟是相思雀,她听了开心,笑得真甜。后来她知道我结婚了,托人把扇子还给了我。”“就是你墙上这把?”我问。“是的,之后我没有脸见她,扇子成了我的寄托。”他压低了声音,后来沉默了。望着他皱褶的脸,时光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初恋的少年郎……往事成空,还如一梦,只有那只小黑猫靠着玻璃柜台静静睡着,一切置之度外。
      
       现在的书画市场,有太多的缘分让你遇到几柄好折扇。那年有一柄陆小曼、周鍊霞、庞左玉等解放前女子书画会成员合作的格景扇,在京从数千元拍卖到了十多万。有位友人当天正在拍卖场内,时见举着的号牌此起彼伏连成了五线谱。拍卖之后的一个月,我去老陈店里打发时间,遇上位他的友人,谈笑间他不无得意地提起这柄扇子,原来是他收入囊中。见我有点嫉妒和失落,老陈和我打趣,不如买幅店里的美人扇面配扇子,聊作安慰。我当然没要,他卖的大半是从苏州批发来的庸脂俗粉,怎么比得了一众名媛好手的佳作。说话间,老陈露出“诡异”的笑容,打开柜台取出一把扇骨来:“要么换它?”我接过递来的扇骨仔细端详,竹色枣红,周身凝润,两片大骨,一面蝇头小字写得秀逸、刻得秀逸,一面藤蔓疏篱,画得清逸刻得清逸,落款两字,“子安”。“子安?”我有些惊讶。“前几天老朋友拿来寄卖的,老东西了。”他说。子安是于子安,同治、光绪年间的扇刻名家,他的作品向来是爱扇者难求的珍品。我把扇骨看了又看,不舍地还给了老陈,说考虑几天再做打算,其实口袋差了些银两。一个星期样子,我告诉他那笔数目凑足了,然而得到的回复是已经卖掉,有位朋友瞧上眼后立时银货两讫。我极为失望,满心是折戟沉沙之痛。
      
       这以后他的店我去得少了,偶尔路过进去,也是配张空白扇面就匆匆离开。他总说有空常来坐坐,没想这一晃有了十多年。前些日子他来消息说扇子店关张了,房东的小孙子长大了,出国留学差笔钱,想着把这间铺子卖了好应急。老陈理解人家的难处,不介意合同未到期,临时找了仓库先堆了那些扇子,准备找家新的店铺再做生意。有好心的朋友劝他,七十好几了,该休息休息了。他不愿意,说折腾了二十多年扇子,放不下了。朋友认定他心里放不下的是那个“她”,一定要把檀香扇再挂上只有他们两人的屋子朝夕相对。没想老陈说前两年她患了重病,过去了,这辈子对她已然全部放下,只愿和老伴儿过好现在每天的日子:“老伴儿人算不错,争争吵吵几十年,对我对家里却照料得井井有条。”老陈卖了子安扇子的事其实我早就放下,他这一生最大的牵绊要放下更难得多。我想我能理解他,他当年一定痛苦地挣扎过。
      
       老陈珍藏了一把红香妃扇,那个盛夏那个午后他弯下腰用红香妃扇朝着小黑猫扇了两下,说:“空调里的风不舒服,扇里的风,才是清风。是不是?”小黑猫没理他,闭着眼睛,睡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