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泰元
      
       今年春天，我应邀到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举办了一系列的词汇翻译讲座。有老师提到学校对面“宁波帮博物馆”的英译，说馆方用的是Ningbobang Museum，问我怎么看。
      
       博物馆“宁波帮”的英文居然不用意译，而写成音译的Ningbobang，这让我有点诧异。略作思考后，我抛出了关键词mafia，建议不妨把“宁波帮”翻成Ningbo mafia。在座的老师一阵静默，无人接腔。
      
       把“宁波帮”翻成Ningbo mafia，或许会让人感到错愕，因为大家对mafia多半存有成见。这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美国读博，第一次听到美国同学讨论Harvard mafia（哈佛帮）和Yale mafia（耶鲁帮）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久以来，我对Mafia的认知很单一，直觉就是意大利的“黑手党”，是个源自西西里的黑社会组织。随着意大利的移民来到美国，黑手党在美国，特别是在纽约，也有了一定的势力。美国的黑帮电影《教父》（The Godfather）拍了三集，从上个世纪70年代持续到90年代，这个《教父》三部曲既叫好又叫座，雄踞美国影片排行榜的最前列，更是加深了我对Mafia的印象和了解。
      
       当时我对Harvard mafia和Yale mafia的第一个反应是，真的假的？世界顶尖的美国名校也有黑手党？继续听下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理解可能有误。从语境线索判断，他们指的似乎不是黑手党，而是与该校密切相关的一群人、一股势力，或杰出校友，或知名教授。我趁机询问，他们的回答印证了我的推测。
      
       过后，我跑到图书馆查阅英文词典，才确认是自己所知不足。美国同学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学到了mafia这个“势力集团”的旧词新义。
      
       那次餐桌上关于“宁波帮”英译的讨论，使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在美求学时的这桩往事，也才会有如此建议。Ningbo mafia不是指“宁波黑手党”，而是“宁波帮”——宁波帮本是宁波商帮的简称，后来也纳进了在各专业领域叱咤风云的宁波籍人士。
      
       当年的印象固然历历在目，不过个人的经验难以复制，想法也容易偏颇、主观，欠缺普遍性与说服力，因此还是必须引经据典，提出可供检验的证据。
      
       美国最大、最权威的英文词典是《韦氏第三版新国际英语大词典》（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Unabridged，简称“韦氏大词典”），收词量近50万。通过韦氏大词典来理解美国的概念事物，理应更为细致、到位。韦氏大词典明载，首字母大写的Mafia指黑手党，或类似的秘密犯罪集团，不过也可以小写，转喻为势力集团，意为“利益相近或背景相似，在特定领域或行业中声名显赫的一群人”（a group of people of similar interests or backgrounds prominent in a particular field or enterprise）。如 此 看来，这个引申义的mafia就像是宁波帮的“帮”。正同Harvard mafia和Yale mafia，指的是特定圈子里的哈佛势力和耶鲁势力。
      
       或许有人质疑韦氏大词典过于庞大，收录的词语词义太专太细、罕见少用。也对，那我们不妨换个方式，通过中型的词典来检视结果。高阶学习词典（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是 英文词典的一个重要类别，旨在协助非母语者（non-native speaker）学习英语，规模适中，收录的是核心的词语词义，看看它们对mafia的收录及释义，便可分晓。
      
       《韦氏高阶英语学习词典》（Merriam-Webster’s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 Dictionary）与 韦 氏大词典系出同源，反映的也是美国英语的现况。韦氏高阶对mafia的处理与韦氏大词典类似，唯精简许多。首字母大写的Mafia是意大利或美国的秘密黑社会组织，首字母可小写的mafia则引申为“势力或影响力庞大，在特定领域或行业里关系密切的一群人”（a group of closely connected people who have great power or influence in a particular field or business）。这个mafia的引申义可作“帮”来解，为各种势力集团的通称，由此再次得到了证实。
      
       以mafia来对应“帮”看似贴切，然而情况未必如此单纯。
      
       同类型的高阶学习词典另有五大品牌，即 牛 津 （Oxford）、朗 文（Longman）、麦 克 米 伦（Macmillan）、剑桥（Cambridge）、柯林斯（Collins COBUILD），此五者也都有类似的收录与释义，指的就是一帮势力集团。唯这五本的英国血统鲜明，对于美国特色的mafia难免带着自己的视角，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态度。
      
       牛津说mafia“用权力为自己谋取有利的条件”（who use their power to get advantages for themselves）。朗文说mafia“互相扶持，彼此保护”（who support and protect each other）。麦克米伦说mafia“私底下互相帮忙，彼此保护”（who secretly help and protect each other）。剑桥说mafia“互相帮忙，彼此保护，有时对他人不利”（who help and protect each other,sometimes to the disadvantage of others）。柯林斯最负面，说mafia“不让人认同，因为他们用不公平或非法的手段来获取自己想要 的”（who you disapprove of because they use unfair or illegal means in order to get what they want）。
      
       或暗或明，这些英国词典偏负面的价值判断，与美国韦氏貌似中性的描述存在着反差，让人对mafia的认知转趋保守。
      
       持平而论，作引申义用的mafia在美国较无负面色彩，指的是领域、行业里的势力集团。英国的看法有所不同，认为mafia带有程度不一的贬义。对语言的看法有所分歧，实乃常态，不足为奇。
      
       退一步说，即使引申义的mafia可能给人负面的联想，那这个“帮”字在某些语境底下，也同样有类似的贬义色彩，如青帮、洪帮、帮派、帮会、帮规、帮伙、黑帮、匪帮、拉帮结派。
      
       综合《现代汉语词典》与《汉语大词典》所载，宁波帮的“帮”本乃“群伙、集团”之意，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帮会，也就是旧社会民间的秘密组织，如青帮、洪帮。其二是势力集团，也就是为某种目的、维护自身利益而结合起来的团体，如地域性的广东帮，福建帮，职业性的茶帮、丝帮。“帮”的这两个面向，跟mafia的双重角色（黑手党、势力集团）有着惊人的吻合度，就连可能有的、或多或少的负面联想，“帮”和mafia也都如出一辙，可谓贴切传神。
      
       不可否认的，纵使有这些理性的论述，把“宁波帮”翻成Ningbo mafia还是可能被人误解，所以英文的背景说明至关重要，有助于引导认知。
      
       翻译无定论。我虽有自认可取的主张，但也只是众多参考答案之一。
      
       宁波帮博物馆采用了音译的Ningbobang，潜台词是把“帮”视为难译或不可译的文化特色词。然而，若能在英文里找到合适的对应，音译的做法便显得牵强。况且，bang是个基础的英语单词，意为“猛撞；巨响”，容易让人误解，不知所云。
      
       美国知名的汉学家托马斯·克里默（Thomas Creamer）主编过汉英对照的《汉语新词新义词典》（A Dictionary of New Chinese Words），以Ningbo gang收录了“宁波帮”，并做了精简到位的介绍。与mafia相较，这个gang（帮派；犯罪团伙）的负面色彩似乎更浓。再者，Ningbo gang也可能让人误以为是“宁波港”的音译。
      
       “宁波帮”还有其他的译法，如Ningbo commercial group（“宁波商业团体”，较狭隘）、Ningbo merchants（“宁波商人”，较狭隘）、Ningbo group（“宁波团体”，较笼统）、Ningbo band（容易误解为“宁波乐队”；band作“团伙”解时多作量词），各有优劣。
      
       有学者建议把 “宁波帮”翻成Ningbo born，此乃音义合一的佳作（“宁波帮”的音加“宁波生”的义）。然而“宁波帮”在中文是名词，Ningbo born在英文是形容词，以此对应，在语法上恐有破格之嫌。而且如此一来，每个在宁波出生的人自动就是宁波帮，范围过大，值得商榷。
      
       宁波帮叱咤风云，影响力遍布全球，令人敬佩。然而宁波帮的英文名，至今仍莫衷一是，谨此就教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