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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2 第26,223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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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版: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

向好译家致敬

       ■曹贵钟
      
       《世界文学》杂志从去年开始每期附赠一本小32开的册子,名为“好译家”,每册推介一位资深翻译家,高莽、飞白、智量、杨苡等赫列其中,李文俊也在。
      
       李文俊先生是我很喜欢的一位翻译家,他翻译的福克纳系列,如《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我弥留之际》《去吧,摩西》《喧哗与骚动》等都很耐读。特别是《喧哗与骚动》,这部意识流经典作品不好翻译,但李文俊先生很流畅、很传神地译出了昆丁、杰生、班吉、凯蒂等兄妹们的生活及心理状况,特别是班吉——这个智残者的心理状态,他翻译得很生动,让读者饶有趣味地读下去。这很不简单!读班吉的独白和读阿来《尘埃落定》中那个傻瓜二少爷的独白几乎差不多,没有什么生涩感。如下面一段译文:
      
       凯蒂和我跑着。我们跑上厨房台阶,来到后廊上,凯蒂在黑暗中跪了下来,搂住了我。我能听见她的出气声,能感到她胸脯的起伏。“我不会了。”她说。“我永远也不会再那样了。班吉。班吉。”接着她哭起来了,我也哭了,我们两人抱在一起。“别哭了。”她说。“别哭了。我不会再那样了。”于是我收住哭声,凯蒂站起身来,我们走进厨房,开亮了灯,凯蒂拿了厨房里的肥皂到水池边使劲搓洗她的嘴。凯蒂像树一样的香。
      
       读这样的译文,就像读中文一样,这不能不归功于翻译者深厚的双语功夫。好译家,此之谓也。
      
       但好译家也不见得篇篇译作都好。如李文俊先生翻译的卡森·麦卡勒斯的著名小说 《侨民》,我以为就不如彭嘉林的翻译。现以开篇为例,比较一下李、彭二人的译本:
      
       李译本:
      
       这天早晨,似睡非睡的疆域似乎是在罗马那样的地方:这里有叮咚作响的喷泉,狭窄的街道时不时会拱起脊背,这是个炫耀金彩的城市,鲜花烂漫,连石头都因年代久远变得轮廓柔和。有时候,在这样半清醒的状态下,他会重访巴黎,或是又见战后德国的瓦砾堆,要不就是在瑞士滑雪,住高山客舍。有时候,却又是在佐治亚的休耕地上迎接狩猎日的晨曦。今天早晨,这个没有时间性的梦境则是在罗马。
      
       彭译本:
      
       这天早晨似醒非醒之际依稀到了罗马:飞溅的喷泉,狭窄弯曲的街道,到处是鲜花,到处是年代久远的石头建筑,好一座金色的城市。在这种迷离恍惚的时刻,他有时仿佛又在巴黎居停,有时又在德国的战争废墟间栖身,或者在瑞士的滑雪旅社小住。有时候,他还似乎置身佐治亚洲的休耕地上,迎来狩猎之晨。今天早上,在没有年月的梦境里,他又神游罗马。
      
       对比之下,显然彭嘉林译得要流畅得多,而李文俊就显得比较生硬,甚至有不通之嫌。比如用“似睡非睡”来修饰“疆域”令人费解;“街道拱起脊背”的表达不美;“炫耀金彩”的翻译显得生硬;“没有时间性的梦境”有学究气息,不如“没有年月的梦境”来得好懂和富有生活气息。
      
       麦卡勒斯的这个短篇通过费里斯先生回乡办理父亲的丧事,和前妻伊丽莎白短暂见面,然后匆匆乘飞机深夜返回“侨居”地意大利的故事,表达了生活的难以把握给人带来的难以承受的孤独感。小说写得流畅又精致,对生活氛围、人物交际的描写简洁却传神,对人物情绪和心理的捕捉准确又深刻,确实为上乘之作。这样的佳作就需要相应的好译本。而彭嘉林译得就很有韵味。如在伊丽莎白家里,费里斯和她见面的场景:
      
       伊丽莎白很美,也许他过去一直都没意识到她有这么美。整洁的长发光润发亮,面部皮肤比过去还要柔嫩,她容光焕发,情态安详。这是圣母般贞静的美,只有生活在幸福和睦的家庭中的妇女才会有。
      
       “你样子几乎一点也没变,”伊丽莎白说,“可时间却过去了好多年了。”
      
       “八年了。”进一步交谈起当年的赏心乐事时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日渐稀薄的头发。
      
       蓦地他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无端闯进贝利一家中来。干吗他要来呢?他很难过。他生活得如么孤单,犹如一根无所支撑的脆弱的柱子,孑然立在岁月的废墟中间。再在这家庭气氛十足的地方呆下去,他觉得受不了。
      
       他瞥瞥手表。“你们就要上戏院了吧?”
      
       ……
      
       费里斯此时的心理不是用“有些留恋”就可以定性的,还有更多复杂的内容。有没有对当初草率离婚的懊悔呢?有没有对自己难以把握生活之舵的无奈呢?有没有想重扬生活之帆的振作呢?我想,都有。麦卡勒斯寥寥数语写出来了,彭嘉林也寥寥数语传神地译出来了。
      
       还有伊丽莎白弹巴赫的那一段,简直就是对巴赫的《序奏及赋格》的精湛解读;而“费里斯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这样的阅读体验固然是拜作者所赐,但也离不开译者的心血。而结尾一段更是令人唏嘘不已:
      
       恐惧又袭来了,他又意识到岁月已荒废,又承认死亡了。敏感的瓦伦丁仍然信赖地依偎在他怀里。他的脸贴着孩子柔嫩的腮部,他感觉得出孩子的纤柔睫毛在轻轻扫刷自己的皮肤。怀着一种内心的失望,他把孩子抱得紧紧的——仿佛一种像他的爱情一般多变的激情能控制时间的脉搏。
      
       费里斯深感往昔美好不再,想抓住眼前(瓦伦丁是他现在的女友珍妮和她前夫所生的孩子),但这何尝是件容易的事!这样细腻而深刻的心理,彭嘉林完美地传达出来了。相对而言,李文俊先生译得就不够完美。
      
       好的外语作品需要好的中文译家。好的译家,难求其译作篇篇上乘,大部分不错就值得称赞了。至于偶然为之即有佳作的译者,其不为翻译之事,只能让作者徒叹可惜了。
      
       向所有的好译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