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
今春,收到原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人民评弹团团长吴宗锡托人捎来的一套《吴宗锡评弹文集》,全书分“评弹谈综”“审美五说”“书目品藻”“人物留影”“唱词赏析”等十个栏目,共计100万字。95岁的吴宗锡在电话中嘱我读后提点意见。我读完全集,觉得有些问题需请吴老详谈,便去他华山路府上拜访,作了一次访谈。
从爱好文艺到进驻评弹团
吴宗锡生于1925年,他中年时即有一头漂亮的银霜,今已过鲐背之年,依旧精神矍铄,气度不凡。我指着厚厚的评弹文集说:“我记得您写过几本有关评弹的书,怎么这次配套成龙了?”
吴宗锡谦逊地回答:“这次靠一直热心评弹事业的王其康先生,他说整合出版可以清楚地看出上海评弹事业的发展脉络,这套《文集》基本上反映了评弹艺术在新中国各个时期的面貌。”
“听您口音,也是苏州人?”
吴宗锡笑一笑:“和你一样。我祖父吴曾沂,父亲吴传泽都是苏州人,我生在上海,幼年随祖父生活,在苏州长大,住在通和坊,小学到上海来读书。”
我问:“是不是因为你是苏州人,所以从小就喜欢评弹艺术?”
吴宗锡摇摇头说:“这倒不是的,我9岁到上海读书,中学在格致公学,后来考进圣约翰大学文学院经济系,还未毕业,20岁已参加地下党办的《时代学生》发行工作,21岁加入地下党,后到轮船公司当会计。当时我对听评弹没有什么兴趣。”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文艺?”
“我少年时代就喜欢文艺,后来迷上写诗,但我父亲劝我不要读文科,说会计工作收入有保障。我在大学时与屠岸合编《野火》,与袁鹰合编《新文丛》,还在报上发表诗评与散文。”
“那么你怎么会进入上海评弹团的?”
“我在上海参加地下党后,1949年任上海军管会文艺处剧艺室组长,当时姜椿芳是剧艺室主任,丁景唐曾是我上级,梅朵任《大众戏曲》主编,我是他副手。袁鹰和刘厚生都先后对我说,现在上海文艺界需要干部,叮嘱我服从分配,当时有沪剧、越剧、滑稽与评弹几个戏曲行当,因为我是苏州人,在几个剧种比较后,我认为评弹唱词很高雅,便报名去了评弹界。”
我又问:“你怎么接触评弹艺人的?”
吴宗锡喝了一口茶说:“先是跑书场作调查研究,收集评弹小报,认识一些评弹艺人,最早认识的是赵稼秋,后来又认识了潘伯英、周云瑞、张文倩,我们编了一些新的唱词,让赵稼秋唱白话新开篇。通过交流与访谈,让我对评弹艺术有了一些了解。”
“听说上海评弹团成立之初,有18人?”
“是的,当时传统评弹艺人分成好几十个小团体,1951年,决定成立上海评弹团,就有刘天韵、蒋月泉、唐耿良、张鉴庭、姚荫梅、张鸿声、周云瑞等18位有影响的评弹艺人汇聚在延安中路549号,决定成立中国评弹艺术首个国家级剧团。记得当时很热闹,他们决心为评弹艺术走出一条新路。”
“当时由你当团长吗?”
“当时团长是刘天韵,蒋月泉与唐耿良是副团长,他们第一个任务就是建团第三天去安徽参加治淮工作,创作了《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中篇评弹。”
评弹老书如何“整旧”与“创新”
由于评弹说书人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已拥有许多档剧目,吴宗锡进入上海评弹团担任领导后,根据党的政策,要进行改人、改戏、改制的工作。其中改戏,就是对传统书目进行审查,把一些宣传封建迷信的糟粕去除,同时保留艺术精华,并将书目内容加工发展得更合乎情理。《吴宗锡评弹文集》着重谈了改戏的问题,我请吴老谈点亲身体会。
吴宗锡说:“评弹艺术与其他戏曲一样,在新中国也经历了改革,其中一是内容,二是形式。比如说内容,一些因果报应,黄色噱头,不合乎情理的书目要重新加工。有一个时期,大家不敢说传统书目,一律说新书,这种‘左’的倾向也干扰了上海评弹艺术的发展。其实,传统书目一直脍炙人口,如有一些情节与章回不好,可以修改,可以加工,我请评弹老作家陈灵犀来进行逐回修正,通过召集评弹演员讨论书情,将好的内容继承下来。”
“上海评弹团对哪些书目作了重点加工?”
吴宗锡想一想说:“主要是蒋月泉的两个著名长篇弹词,一是《玉蜻蜓》,二是《白蛇传》。就拿《玉蜻蜓》来说,原来写金张氏(金大娘娘)在丈夫金贵升久别不归后十分苦恼,婢女芳兰怀疑主人金贵升与小尼姑智贞有染,并去试探,书中讲芳兰逼智贞脱衣察其生理变化,有粗俗黄色的描述。蒋月泉后来改为芳兰让智贞说出元宰相貌似大爷金贵升的情节,不仅去除低俗,而且增加了悬念。而书中对金大娘娘的形象也作了合理塑造,作为一个封建大家族中掌权的女性,既是封建宗法制度的维护者,但同时又是封建专制制度的受害者。《庵堂认母》这回书几经精雕细琢,也费了许多时间。”
我问:“除了《玉蜻蜓》,听说蒋月泉、朱慧珍的《白蛇传》的演出本也花了不少力气修改?”
吴宗锡说:“过去说《白蛇传》,杨仁麟最擅长,我们把他请来,让他边说边记边改,原书脚本优秀的继承下来,迷信或不合情理的成分去除。比如端午节白娘子现原形后,许仙吓昏过去,白娘子因为昆仑山有白鹤童子守山而不愿去盗仙草,被小青责备后才去,现改为白娘娘与小青争相去盗仙草。又如原书中有小青迷恋顾公子,用妖法将其迷倒的一段‘昆山书’,因与主题无关,便删去了。还有许仙被吓死后,白娘娘发现他手心里有一只痧药瓶,才知道许仙心地善良,自己错怪了他。这些情节的改动,都将人物的境界提高了。”
中篇评弹的应运而生
上海评弹团成立以后,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现了大量中篇评弹,如《老地保》《三约牡丹亭》《大生堂》《密室相会》《抛头自首》《庵堂认母》《玄都求雨》《厅堂夺子》《十五贯》等优秀剧目。我请吴宗锡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吴宗锡说:“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评弹艺人说书基本以长篇为主,一部书可以说一个月至三个月,也有的可以说一年以上。新中国成立后,听众时间有限,于是我们团设法在折子书上下功夫,便有了不少精彩的中篇评弹。”
“对于整理中篇评弹,你可以举些具体例子吗?”
“1958年我团整理传统书目中的菁华,首先想到是《描金凤》中的一段《老地保》。书中主角洪奎良是个深受观众喜爱的小人物,他为了给徐惠兰申冤,和凶手马寿作了斗争,他不畏藩王府的势力,也不怕赃官邱高的迫害,在茶馆中说冤情,终于遇到了清官白溪。原书中白溪奉旨前来办案,白溪与冤犯徐惠兰父亲是熟识的,现在把这些情节去除了,讲白溪出京,皇帝不要他下察民情,只理钱粮,这更突出了白溪抱打不平的人品。而洪奎良敢于开茶馆,大讲冤情,让更多老百姓知道真相,也迫使马寿不敢对其下毒手,这些情节更有利于洪奎良形象的升华。”
评弹艺术流派须百花齐放
陈云同志在谈到评弹时,要求“出书、出人”,我请吴宗锡结合他的评弹文集,谈谈这方面的感受。
吴宗锡说:“评弹艺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各种流派纷呈,出现了百家争鸣的气象,至五六十年代,更是人才济济,各种流派在艺术上达到了高峰。蒋调、严调、薛调、杨调、姚调、丽调、琴调等各呈风采。我作为一个外行,进入上海评弹团以后,在向老艺人学习的同时,与他们进行交流,从交朋友到融入其中成为一员,我觉得非常开心。当然,也有一些方面工作做得还不够。”
我又问:“你好像对刘天韵、蒋月泉、唐耿良三位特别推崇?”
吴宗锡说:“由于工作关系,我与刘天韵、蒋月泉、唐耿良交往更多一些,一位是团长,后来是艺委会主任,两位是副团长。但我在《文集》中写了一组文章,先后写了我与严雪亭、杨振雄、徐丽仙、朱慧珍、周云瑞、张鸿声、姚荫梅、陈灵犀等人的友谊。”
我问:“你是如何发挥他们的专长的?能不能举个例子?”
吴宗锡说:“蒋月泉、朱慧珍的《玉蜻蜓》《白蛇传》能够让人耳目一新,曲尽其妙,与陈灵犀先生有关。陈灵犀人称‘评弹一支笔’,他原名陈听潮,生于1902年,长我23岁。他为评弹演员编写新书目,蒋月泉也深知他文学根底厚,便请他改编了《野猪林》。他不仅帮助整理了《玉蜻蜓》,他写的唱词,与蒋月泉、朱慧珍设计的唱腔融合得天衣无缝。他又根据老艺人杨仁麟说的《义妖传》改编了《白蛇》,其中‘游湖’‘端阳’‘赏中秋’‘合钵’‘哭塔’等大量精彩段落全由他落笔写成。在开篇方面,陈灵犀也妙笔生花,他为严雪亭写了《一粒米》,为刘天韵写了《林冲踏雪》,为张鉴庭写了《误责贞娘》,为杨振雄写了《夜探晴雯》,为周云瑞写了《岳云》,都深受欢迎。”
说到这里,吴宗锡又补充说:“上海评弹界尽量让老一辈的评弹艺人发挥他们作用,比如请刘天韵、蒋月泉、姚荫梅、严雪亭、杨振雄任艺委会工作,请朱介生、薛筱卿、杨奎斌、周云瑞向中青年演员授艺,我在这套《文集》中也一一作了详细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