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4月18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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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夏目漱石的几处遗迹


漱石山房纪念馆复原的“猫塚”

    止庵

    夏目漱石的妻子夏目镜子口述、他们的长女婿松冈让整理的《我的先生夏目漱石》,是一本特别有趣的书。我近来眼睛不好,但读时还是难以释卷。不过现在无意写书评,只想谈谈书中写到而我又去过的几处与夏目漱石有关的地方。

    第一处是他在东京的倒数第二个住所,原地址是本乡西片町十番地七号,夏目一家一九○六年十二月迁入,共住了十个月,其间完成了长篇小说《虞美人草》。后来的租户是鲁迅、周作人、许寿裳、钱钧甫和朱谋宣等五人,当时取名“伍舍”,凡从事周氏兄弟研究的大概都知道。不过经过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和一九四五年东京大轰炸,原来的房屋早已片瓦无存,现只在路边立了个“夏目漱石·鲁迅旧居跡”的金属牌子。我到东京总有二十趟了,约有半数住在本乡,这遗址只去看过一次。另有一事可以顺便一说:我整理出版《知堂回想录》一书,原稿提到“伍舍”时写作“房租是每月三十五元,即每人负担五元”,显系笔误,因是五人合租,数字对不上号。请朋友代查日本文献,有云房租人均七元,我即据此校订。这回读《我的先生夏目漱石》,讲到这是“一处位于阿部伯爵宅邸前朝小石川方向下斜道靠上方的房子”,并说:“九月初,夏目终于写完了数月以来带给他巨大压力的首部新闻小说《虞美人草》。正在大家松了口气的时候,我们租住的这幢房子的房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房租从我们刚搬进来时的二十七元,上涨到了三十元。这还不够,在搬过来不到十个月的时候,又跑来说要涨到三十五元。”这正好与校订后的《知堂回想录》对上茬儿了。

    第二处是夏目漱石在东京的最后一个住处,原地址是牛込区早稻田南町七番地。他一九○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搬来居住,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九日在此去世。九年里,写了从《矿工》到《明暗》(未完成)共九部长篇小说,还有随笔《玻璃门内》等,——我常想,像《玻璃门内》那样的作品,一辈子能写出一篇也好。《我的先生夏目漱石》说:“这地方有三百五十坪,正中央的房子虽然有些旧,但感觉恰到好处。虽说没有打造庭园,但院子相当宽敞,院子里的树不是庭园树,而是相当高的大树。进玄关后的右手边有一个相当于书斋的房间,既非洋式也非和式,但也不是中式,感觉挺新奇,但整体很不错。”房租最早是三十五日元,后来涨为四十二日元。夏目夫人说:“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在我的请求下,这个房子原来的主人,连房子带土地一起转让给了我。土地大约有三百四十坪,房子很旧了,怎么看也不能继续长期居住,但想到这是夏目临终的地方,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讲,我希望这房子能属于自己。只是,除了书斋和客厅这两间作为他的纪念室,一直好好保存之外,其他的房间,几乎都是破旧得不堪使用。而且最主要的是十分窄小,开始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可以几个人住一间屋子,但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再继续挤在一间屋子里当然不行。所以我下定决心,将书斋那两间彻底隔离开来,从书籍到装饰品,一切都按夏目生前的样子保存,余下的房间拆除,另外搭建了一个我们居住的房间。”这幢建筑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毁于东京大轰炸,现为新宿区立漱石山房纪念馆。乘地下铁到早稻田站,过马路,沿一条斜行的小巷漱石山房通走十来分钟就到了。纪念馆门票三百日元。建筑为地上二层,地下一层,一楼再现了原来的书斋、客间和阳台式回廊,二楼是展示室。后面的漱石公园里有一座“猫塚”。《我的先生夏目漱石》讲到,猫塚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墓碑,有夏目漱石题词云“此下に稻妻起ゐ宵あらん”,——中译本译为“从此黄泉夜,炯炯若闪电”,我不懂翻译,但想到夏目漱石是精通汉诗的,他若写成五言二句,恐怕不会这般写法。附带说一下,我总觉得日本的俳句其实是无法翻译的,如非译不可,还以散文体为宜,亦即讲讲原来的意思就是了。若添字,添意,译成五言或七言,读来总归不是那么回事。夏目夫人说,“到了猫第十三回忌日时,我们曾想过给猫修一座小庙,但后来改变了主意,给猫修了一座九重石的供养塔。然后将杂司谷墓地的胡枝条移植了些过来,装饰在供养塔的周围。”该塔亦为东京大轰炸所毁,现在这座系一九五三年重建。公园里还有间小木房“道草庵”,亦非旧物。

    第三处是伊豆半岛修善寺温泉的旅馆汤回廊菊屋。我曾在此住过两晚。这家旅馆可追溯到十七世纪,建筑横跨桂川之上,回廊交叉纵横,有很精致的日式庭院。夏目漱石一九一〇年六月因胃溃疡住院,七月底出院,八月六日来此休养,二十四日晚病情恶化,大量吐血,陷入昏迷,此即有名的“修善寺大患”。至十月十一日返回东京。他的文学创作,以修善寺大患分为前后两期。旅馆还有夏目漱石住过的房间,叫“梅”,门旁又立一木牌,上书“漱石の間”。菊屋展示着很多名人的手迹文物。我还看到回廊一隅,挂的一块布上写着“秋风鸣万木,山雨撼高楼。病骨棱如剑,一灯青欲愁。夏目漱石”。有个阅览室叫“漱石の庵”,摆放了不少夏目漱石及其同时代人的著作,旅客可以免费自制手冲咖啡,边喝边读。

    第四处是东京的杂司谷灵园。乘山手线到大塚站,换乘都电荒川线,到杂司谷站下车。都电荒川线是穿行在城市中的有轨电车线路,一九一一年八月二十日开通,使用至今。就像日本很多类似的设施或建筑一样,这不是刻意怀旧之举,而是过去生活的延续。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夏目漱石的小女儿雏子夭折,他在杂司谷灵园为她买了墓地;五年后他自己去世了,骨灰也埋在这里。夏目漱石在小说《心》中一再写到这处灵园,或许是悼念亡女,多有感触。《我的先生夏目漱石》说:“夏目的遗骨,最开始埋葬在旧墓地的正中央,想要给他建个墓,但地方实在太窄小了。正在想该怎么办好时,凑巧十月前后整个墓场要扩建,因此我赶紧购买了现在这块新墓地。”时为夏目一周年祭前夕。夏目漱石译为中文的作品我都读过,《我是猫》和“爱情三部曲”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最喜欢的还是后期所写的《心》。《心》在日本迄今仍是畅销书,似乎有点令人意外,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作品了;不过想想也很正常,这书写得实在太好,深切,透彻,完美之极,且读之毫无时间隔阂之感,一百多年相对于其持久的生命来说真不算什么。我一向佩服那种“几乎无法写成”的作品,不仅是在表现的层面而言,而且是在构思的层面而言,《心》说得上是这样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讲,  《心》写的也是  “人间失格”。不过夏目漱石以生为出发点,活不下去才是死;太宰治以死为出发点,根本就没有想活。对夏目还有意义的道德问题,亦即自己的“心”所不能容忍的问题,对太宰根本就不存在。我去拜谒的那天,正逢母亲九十五岁冥诞,若在北京当为她扫墓,却因旅行而来到这处墓地,不免有些异样之感。夏目漱石的墓碑很大,上刻“文献院古道漱石居士”、“圆明院清操静净镜大姉”,又横书“夏目”二字。该墓为镜子的妹夫铃木祯次设计,“铃木设计出来的夏目墓,既不是西洋式的,也不是日本式的,打个比方,是像坐在安乐椅上的形状的墓。”我想起北京植物园附近的梁启超墓,也是这种东西合璧的风格。竹久梦二、泉镜花、小泉八云和永井荷风等人的墓,也在杂司谷灵园。

    我去过的与夏目漱石有关的地方,还有四国松山道后温泉本馆,即他的小说《哥儿》主人公每天必去的“住田温泉”;东京大学三四郎池,系因他的小说《三四郎》而得名,等等。限于篇幅,以后有机会再讲。

    二○一九年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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