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燮君
七弦琴,俗称古琴,它的智慧在千年文脉中生生不息,在江南文化中悠然流淌。
神农氏作琴,伏羲造琴,尧作《神人畅》,舜弹五弦琴,削桐为琴,练丝为弦,六律五声,八音齐备,当融中华文明。琴之文曲婉约,烟波浩渺,琴之武曲豪放,荡气回肠,琴韵抑扬在七弦,秋意寥落平沙雁,声声旋律知冷暖,悠悠琴脉连江南。
张抗抗在《诗性江南》中写道:千百年来,古琴乐声在江南时空中飘然而至,又飘向石桥、长街、老屋、木船,黛瓦白墙,活水微澜,汇了太湖,入了运河……借用东坡词意而用之,欣然得句:今岁花时深院,尽日东风,轻扬茶烟,妙曲婆娑,享琴才智,江南留连。谁家酒狂弹窗头,声绕微澜飞去晚云留。
古道琴风连接江南睿智与美学哲学形象
古琴之道内含中华及其江南文化中的美学哲学形象。
琴学乐论中的美学形象生动、博大而有文化气质,依旋律而生成,随理念而舒展。
其一,简约典雅,含蓄移情。古琴的形制简约,乐曲典雅,音韵含蓄,“天籁”“地籁”会通于“人籁”,沟通心灵,倾心移情,感悟宇宙的奇伟秀拔、朴质清新,聆听自然的春风秋雨声、千堆碧浪急,品味人世的清超与浑朴、跌宕与苍雄,自觉经受情感的洗礼与审美的移情。古琴的乐曲、音色、音乐内涵和结构倾向于简约典雅、含蓄移情之美,美得古拙淡朴、宁静抒情。古琴的时空是简远、纯美的。
其二,清澹和恬,缓慢宽疏。白居易的诗《江上对酒二首》其一写道:“酒助疏顽性,琴资缓慢情”;其《夜琴》又道:“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其《弹秋思》写道:“信意闲弹秋思时,调清声直韵疏迟。近来渐喜无人听,琴格高低心自知”,是说缓慢宽疏,超然独处,“缓挑之韵,穆若生风”,可致清澹,亦可宁神。尽得空灵之声,力显古朴之意,可入古琴美学之深层。
其三,雄坚速亮,丽奇宏切。古琴弹奏,雄象环生。沈佺期的《霹雳引》记写古琴雄象:“电耀耀兮龙跃,雷阗阗兮雨冥。气呜唅以会雅,态欻翕以横生。有如驱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斫长鲸。”“俾我雄子魄动,毅夫发立”。唐代诗人贾岛的《听乐山人弹易水》中有《流水》之雄诗句:“朱丝弦底燕泉急,燕将云孙白日弹。嬴氏归山陵已掘,声声犹带发冲冠”,都写出了琴曲雄象的艺术震撼。
其四,气韵生动,意境深远。遥望古代琴学乐论,都重视古琴之气韵,引以气韵生动;都关注古琴之意境,强调意境深远。气连元气、生气;有“气”即有“韵”,“深远无穷之味”即为“韵”。欧阳修在《江上弹琴诗》中则把“琴意”直接入诗:“江水深无声,江云夜不明。抱琴舟上弹,栖鸟林中惊。游鱼为跳跃,山风助清泠。境寂听愈真,弦舒心已平。用兹有道器,寄此无景情。……二典意澹薄,三盘语丁宁。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
其五,无声之声,“知白守黑”。琴声之韵,回味无穷。无声之声,以虚应实。断而复联,精妙至极。古琴音乐中的“无声”常与中国书法中的“留白”相提并论,颇有哲学趣味。当然,“无声之声”的思考还维系有声琴乐结束后的“余音绕梁”,且看苏轼的琴词《减字木兰花·琴》:“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
其六,枕水眠云,崇尚自然。在成玉磵的《琴论》中有张景修的《醉翁吟记》,写道:山高泉深,空山夜风吹林,翁未醉则遗其簪,山音玉溜山崎嵚,源莫寻万仞泻青岑,有太古之遗音,醉翁不醉,呜咽悲心,醉翁醉后,枕水眠云,……清乾隆皇帝听侍臣弹琴赋诗,自觉把琴曲维系自然:“萧森梧竹含秋清,银猊吐篆萦风轻。虚堂万籁俱闲寂,唐侃琴操锵锵鸣。一弹再抚余音杳,松风水月襟怀渺。孤鹤横空唳一声,繁丝弱竹喧群鸟。”
其七,琴以载道,彰显生命。朱长文的《琴史》所重视的不仅是琴器、琴乐的历史,而且是琴道的历史,琴以载道,贯穿始终。琴道连琴德,琴德比玉德。苏轼儿时就爱听父弹琴,闻琴就独自“激昂”不已,他在《舟中听大人弹琴》中写道:“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
其八,品格高古,神游气化。冷谦的《琴声十六法》论及琴之“古”法:琴学只有二途,非从左,则从时。兹虽古乐久淹,而仿佛其意。则自和澹中来。故下指不落时调。便有羲皇气象,宽大纯朴,落落弦中。不事小巧,宛然深山邃谷。老木寒泉,风声簌簌,顿令人起道心。绝非世所见闻者,是以名其古音。“神游气化”被视为古琴美学之巅。
综观浩瀚精深的琴学乐论及其美学理论,无不直射或折射出中国哲学智慧。古琴自身的哲学形象亦是丰富、生动和深沉的。她简约得彻底,古拙得完全,又温柔得纯净,坚挺得铮铮。她的力量不在于声音和动静,而在于文化与精神。她是内在地属于幽静与恬静,又为深邃的美学思想提供生存和发展的偌大空间。她显得亲和与友善,又总与中国文人的凌风傲骨、超凡脱俗紧密相连。
琴曲春秋中有江南“流水”和“良宵”
雅琴之音,可以“导养神气,调和情态、摅发幽愤、感动善心”,于是,琴曲清和,琴乐明理,琴家心有定律、神安志满,听琴者便有了抉择,不再漂泊。
琴谱记载古琴曲操。上世纪50年代,查阜西先生带队,对全国的琴界作了一次较为深入全面的调查研究。经过整理,共计古琴曲谱150余种,标题不同的琴曲近700首,曲名同而谱本异的琴曲有3000余首。目前能用来演奏的琴曲不足百首。
中国是古琴的故乡,琴曲的摇篮。在古琴的故乡有民族魂魄的讴歌、精神家园的守望、人文情趣的凝聚、江南水乡的定格。在琴曲的摇篮里有大弦作宫音,小弦作商音;有水云相依之声的荡漾,中国意象文化比兴手法的巧用,以滑音涵盖七声、十二声所有音律;有琴剑熔融之音的崛起,八度大跳之七弦之声反复出现,辅以五、六弦的散音以宽厚和声变化……一个民族能对琴曲和琴声产生企盼,是因为懂得琴曲和琴声是连接历史的无形缆索,是产生精神团聚的文化要素,是结集文明方阵的艺术情愫,是在漂泊中走向永恒的精神动力。
“一声一韵是冬春,一实一虚总关情。”悠悠琴曲凝于思绪又升腾思绪,出于人心又沁人之心,融汇人文又整合人文,声有曲终又曲情不尽。《良宵引》描写宁静的夜晚,星辉月朗,窗虚气爽,曲短韵长,恬情悦性。此曲出自《松弦馆琴谱》,为明末“虞山”琴派创始人严瀓所编。《良宵引》虽为小曲,却具有典型的虞山派“青、微、淡、远”的高雅风格。虞山琴派上承南宋浙派遗风,后又直接影响了清代的广陵琴派。此曲“曲小而气度安闲”,“其中吟、猱、绰、注,起、承、转、合,井井有条,浓淡合度,意味深长”。全曲意合良宵,幽静雅致,节奏舒缓,结构精巧,琴乐特点鲜明。《神人畅》被保留在明代琴谱《西麓堂琴统》之中。此琴谱编者汪芝居于歙县自筑的西麓堂,其琴论又大部分录自南宋许理的《琴统》,故称《西麓堂琴统》。谱中琴曲除注明抄自宋本外,《神人畅》等是罕见的远古遗音。《神人畅》原意表达尧帝祭祀天地时与神的交流。豪爽跌宕的琴乐节奏与淳朴自然的原始祭神乐舞和谐统一。
对别离、怀念、隐逸等生活情绪的音乐表达,是琴曲的独特情怀。《醉渔唱晚》传为晚唐诗人陆龟蒙和皮日休泛舟松江,见渔夫醉歌而作。琴曲描写傍晚时分,渔夫在劳作之余,摇橹荡桨,醉态蹒跚,以按音滑奏方式表现醉后狂歌、豪放不羁,以变节奏的散、按奏法反映鼓棹而进的水上意境,用切分节奏的重复,以散音、按音交替对比,惟妙惟肖地描绘醉态奇音妙趣,“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忆故人》系彭祉卿先生传授给琴坛好友张子谦先生,张先生则把手抄的琴谱刊登于1937年出版的《今虞琴刊》,得到广为流传,琴家几乎无人不弹。琴曲各段尾部多次出现由左手带起空弦和按音构成的“放合”指法音调,音切韵永,委婉动听,表现缠绵往复的依依之情。
对山水花鸟情趣的音乐倾吐,是琴曲的擅长。《潇湘水云》为浙派创始人、南宋琴家郭沔(字楚望)所创作。《神奇秘谱》是这样解题的:“是曲者,楚望先生郭沔所制。先生永嘉人,每欲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倦倦之意也。然水云之曲,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明代琴谱描绘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云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和影涵万象。清代此曲发展为十八段。《大还阁琴谱》记载:“今按其曲之妙,古音委宛,宽宏淡茂,恍若烟波缥缈。其和云声二段,轻音缓度,天趣盎然,不啻水云容与。至疾音而下,指无沮滞,音无痕迹,忽作云驰水涌之势。泛音后,重重跌宕,幽思深远。”
江南文化中的琴人传承
以琴人琴派的执著传承生成琴乐万象,从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中舒展琴乐万象,既是琴学琴史的文化图象,又是琴学琴史绵延三千年而经久不衰的文化自尊、文化自信、文化自立与文化自觉。
江南文化中的琴人传承映衬着古琴的文化立场、琴学生态、琴史兴衰和琴派故事。有了琴乐万象中的琴人传承,才使琴艺的继承拓展、琴曲的续而新生、琴论的推陈出新和琴学的古为今用成为可能。
历史上著名琴派有京师派、江西派、浙派、虞山派、绍兴派、金陵派、广陵派、浦城派、泛川派、诸城派、九嶷派、梅庵派、岭南派等。
宋明之际最主要的琴派是浙派。浙派起于北宋,文献记载文人琴家朱长文藏有《浙操琴谱》一册;浙派繁盛于南宋,这与南宋京城临安(今杭州)的兴起紧密相关。当时杭州“辇毂驻华,衣冠纷集,民构阜藩,尤非昔比”,从五代时钱氏吴越国首府以来的“东南第一州”跃为“南宋第一州”,马可·波罗于南宋亡后游杭州时还感叹为“世界上最美丽华贵的天城”。南宋浙派琴家以郭沔为代表,追随的琴家有刘志方、杨缵、毛敏仲、徐天民、汪元量等。郭沔的代表作为《潇湘水云》、《步月》、《春雨》、《秋雨》、《飞鸣吟》、《泛沧浪》、《秋鸿》等。刘志方是郭氏的谱集传人。刘志方的琴曲有《忘机曲》和《吴江吟》等。杨缵好古博雅,精于操琴,倚调制曲,平淡清越。毛敏仲与徐天民同为杨缵门客,《渔歌》、《樵歌》、《山居吟》等是毛敏仲创作,听徐天民琴,则如连文凤诗曰:闲堂风月深,自此出瑶琴。为我弹一曲,悠然生古心。余清分坐客,微响拂流禽。世上是非耳,谁能知此音。宋末琴家汪元量是徐天民的挚友,两人常常切磋琴艺,宋亡以后,作为南宋遗民,浪迹江湖,啸傲吟咏,“长歌当哭”。
虞山琴派形成于明末,创始人为尹澂(天池)。虞山即在今江苏常熟,山下有一条河名为琴川,因而虞山派又成“熟派”或“琴川派”。“浙操徐门”中的第三代徐晓山在常熟传琴,当地名家迭出,如陈爱桐影响颇大。传至严澂,结“琴川琴社”。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在严澂的主持下,由当地能手赵应良等编订《松弦馆琴谱》,被琴界奉为正宗,是清代《四库全书》所收唯一明代琴谱。上一世纪30年代在上海成立的“今虞琴社”就是依照该派之名而命名的。该派的主要艺术特征为“清微淡远,中正广和”。严澂的《琴川谱汇序》收于《松弦馆琴谱》之中,被认为是虞山琴派的纲领。他认为“盖声音之道微妙圆通,本于文而不尽于文,声固精于文也。”他还对滥制琴歌进行了抨击。虞山琴人进一步提高了古琴器乐化的程度,发展了左手技法,由“声多韵少”转向“韵多声少”,促进了吟猱技法的时代化。说到虞山派,不能不说徐上灜,他的琴学与严澂为同一渊源,都来自于陈爱桐。徐上灜曾向陈爱桐的儿子陈星源学《关睢》《阳春》,又向陈爱桐的入室弟子张渭川学《雉朝飞》《潇湘水云》。徐上灜所传三十多首琴曲经他的弟子夏溥在清康熙十二年(1673)编为《大还阁琴谱》,即原来的《青山琴谱》。他的《溪山琴况》是著名的琴学著述,被认为发展了宋人崔遵度的“清丽而静,和润而远”的学说。
江苏扬州古称广陵,广陵琴派即发端于此。扬州有琴人,当提到唐朝。“请奏鸣琴广陵客”即是唐代李颀的诗句。扬州出土的唐代文物“真子飞霜”镜上有真子弹琴的形象。当然,广陵琴派是清代著名清派。清初顺治年间,文人和琴人陆续汇集扬州,开始形成广陵琴派,其创始人为徐常遇。广陵琴派的主要艺术风格为中正跌宕、自由悠远、绮丽细腻、刚柔相济,其代表人物除徐常遇外,有徐祜、徐祎、徐祺、吴灴、秦维瀚、释空尘、孙绍陶、张子谦、刘少椿等,代表琴曲有《龙翔操》《梅花三弄》《平沙落雁》《潇湘水云》《广陵散》等,重要琴著为徐常遇的《澄鉴堂琴谱》、徐祺的《五知斋琴谱》、吴灴的《自远堂琴谱》、秦维瀚的《蕉庵琴谱》和释空尘的《枯木禅琴谱》等。1912年,孙绍陶成立了广陵琴社,琴事活跃。1984年广陵复社,牵引历史文脉而续写琴派篇章,重建琴人师承而回响广陵清音。
琴谱呈春秋,琴曲意盎然,琴人传新声,琴乐生万象,好一派七弦弹唱传承景,好一部琴乐万象更新史!
(作者为上海博物馆原馆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