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开春
磕头虫是我们时庄队的孩子们公认的虫子中最没有骨气的一种,被人逮住之后按住脊背就只会一个劲地磕头求饶,乞求抓住它的人能够发发善心放了它。但是孩子们似乎对它的求饶举动视若不见,反而以此为乐,只要抓住它就一定要看它磕头表演,不把它玩死都不会罢休,一点都不考虑它心里究竟是否愿意。幸好它的脑袋比较坚硬,不然这样一直磕下去恐怕头都要磕出血来。饶是如此,时间久了,我们还是会发现,在它磕头的地方出现了一小摊水一样的液体,我们都以为,这是它的口水或者眼泪,怎么都不会想到,这种无色的像水一样的液体有可能就是它的血——昆虫和人以及其他动物不一样,它们的血并不一定是红的,还有可能是绿的、黄的、蓝的,也可能是无色的——当然,这些知识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小时候的我们并不懂得这些。现在回想一下,我们小时候对待小虫子,都是铁石一般的心肠——有点残忍。这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小虫子痛苦之上的举动,在我们小时候司空见惯。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有一种野草也像这种小虫子一样会磕头,碰巧我们也把它叫做“磕头草”,恐怕你也会惊讶吧?说不定会像我女儿第一次听说“推磨虫”的时候,一脸好奇地追着我问:“爸爸,真有虫子会推磨吗?”不过,你的问题应该是:“作家,真有这种会磕头的草吗,是不是骗我们的啊?”如果你真这么问,那么我一定会非常认真并且十分真诚地告诉你:“是的,真有,我没有骗你们!”
能提出这种问题的人,一定没有在农村生活过,或者,即使在农村生活过,也没有像我们一样玩过一种游戏。这种游戏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我们在挑猪菜时经常会遇到这种草,如果时间宽裕,家里猪圈里的那头架子猪没有嗷嗷叫着等食吃,或者离上学的时间还远,我们便会放下手中的镰刀,掐下一片叶子来。这种野草的叶片前端长得硕大,后端突然收拢,成了一根细长的叶柄。我们就在这叶柄的断口处仔细寻找,每次都不会让我们失望,顺着叶脉,我们总能发现一两根非常坚韧的细丝——像头发丝那样,只是没有那么黑。我们一手捏着叶柄,一手拉着这根细丝往下拽,叶片硕大的前端便会随着我们的拉扯而向前弯曲,手一松,叶片的前端又会弹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在点头或者磕头。有时,我们一群孩子在一起玩这个游戏,两个孩子一人掐根叶片,面对面让这两片叶子磕起头来,旁边一个孩子吆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然后,围观的孩子嗷地发一声喊,起一声哄,就像我们庄上哪家小伙子娶媳妇了在闹洞房。
“磕头草”的名字就这样产生了,当然,你也可以把它叫做“点头草”或者“鞠躬草”,但奇怪的是,时庄队却没有哪个孩子会这样去叫它,都还是习惯叫它“磕头草”。其实,如果单从形态上来看,我倒是觉得,“点头草”或者“鞠躬草”的名字可能更适合它。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后来认真想了一下,可能是孩子们觉得“点头”没有“磕头”好玩吧,如果叫了“点头草”,恐怕就玩不起来拜堂成亲的游戏了,因为拜堂是要磕头的而不是点头——这个我们在古装戏里看到过很多。至于为什么不叫“鞠躬草”,理由就更简单了,因为我们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鞠躬,一直到后来稍微长大点,跟着大人去县城里参加一个亲戚的遗体告别仪式,才明白,对着一个人或者一张照片,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就叫做鞠躬。如果我们小时候就知道鞠躬是这么回事,那么这种草会不会被命名为“鞠躬草”呢?有这种可能,但是我还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这样的名字本来就是从游戏中来的,一旦把它叫做“鞠躬草”了,游戏的氛围就要变了,虽然过程都还差不多,一样是摘叶片抽丝拉拽,但是旁边那个孩子嘴里喊出来的话就不同了,可能就是“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礼毕”,围观的那群孩子也没有人敢嗷地一嗓子起哄,一个热闹的婚礼场面换成了肃穆的告别场面,这样的游戏恐怕就不是孩子们想玩的了。玩游戏嘛,本来要的就是快乐,谁愿意一本正经、心情沉重地去做一个游戏呢?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有谁真的心血来潮,想玩葬礼的游戏了,那这“磕头草”一样可以胜任,相对于鞠躬来说,磕头在葬礼上更加普遍。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事情的原委可能远没有这样复杂,可能一开始就没有到底是叫“磕头草”还是“点头草”或者“鞠躬草”这样的纠结,后面这两个名字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真相有可能是这样的(又是猜测):头一个发现或者发明了这个游戏的孩子,顺口就把它叫做“磕头草”了,并把它告诉了第二个孩子并教会了他这个玩法,第二个孩子再把它教给第三个、第四个孩子,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庄子甚至整个大队的孩子就都会玩这个游戏了,也都知道这种草叫做“磕头草”了,于是,这个名字就在这个庄子甚至这个大队定型并且流传开来。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乡间的野草大略也是如此吧,好多本来都是没有名字的,叫的人多了,也便有了名字。
但“磕头草”本来并不是没有名字的,不但是有,而且,这个名字比“磕头草”更加响亮,知道的人要多得多。小学毕业那年,我从时庄队出来,跟着父亲来到隔了个洪泽湖的盱眙县张洪中学读书,住在一个和安徽省地边搭地边的叫做百花的生产队里,这里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磕头草”是个什么玩意儿,大约在我到来之前,这里的孩子都不会玩这个游戏。他们都管它叫“车前草”。
“车前草”正是它的中文大名,这个名字怕是全国各地没有什么地方的人不知道,我们当然也知道,即便是在时庄队,“磕头草”也不是这种草唯一的名字,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喜欢叫它“大车耳”,因为它肥大的叶片总能让人想起大车的耳朵。车耳是个很形象的叫法,它罩在大车两侧轱辘的上方,既保护着车轱辘也保护着车上的物品——防止搅进车轮里,模样很像是大车的两只耳朵。
说到大车,现在的孩子们大概都没见过,可能在现实生活中都已绝迹了,但在我小时候,却是运送货物的主要工具,那时的农村,难得见到喝油、用电的机器,运送货物多靠人力、畜力。其实,大车的实物我也没有见过,不要说时庄队没有,整个郝桥大队可能都没有一辆,我只是在电影《青松岭》里见过它的模样,每次一见到这种叫做“大车耳”的野草,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电影中那个车把式策马扬鞭的镜头,耳边也总会响起“长鞭嘞,一呀嘚甩欸,啪啪地响欸……”这首歌来。
时庄队或者郝桥大队有的是大车的缩小版——小板车,我们也叫它“小平车”,我外婆家就有一辆,我大舅用它来给人拉货。
时庄人的“大车耳”和百花人的“车前草”虽然指的是同一种野草,而且名字里都有同一个字“车”,看得出这种草与大车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扯不断的联系,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你若是认真,还是能够看出它们的细微区别来:时庄人是从它的长相上来给它取名的,而百花人,不,这里可以扩大到中国古人,是因为这种草常长在路边和车道间,所以才把“车前”这个名字给了它。同样的,因为拉车的多是马和牛,而马牛在拉货的途中总是要留下脚印的,碰巧,这种野草又特别喜欢在牛马的脚印里生长,所以,它又有了牛遗、马舄的别称。除了这些名字,因为它喜欢长在路中间,古人又给了它一个“当道”的名字,每次听到有人这样叫它的时候,我总会无端地想起另外一种昆虫来,是的,就是那个挥着战斧,敢于挡车的螳螂。相比那个只会求饶的磕头虫,这个面对强敌永不言退的螳螂可要硬气得多了。
其实,车前草并不只在道路上生长,田间地头,水畔泽旁,到处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它们也不是只有一种,至少有大车前、小车前、平车前、车前等数种,分辨它们的方法,是把它们从土里请出地面,观看它们的根系。有一种长在水边的车前,因为得到水的滋润,叶片长得格外硕大,竟然成了癞蛤蟆们的隐蔽所,时庄人管癞蛤蟆叫做癞鼓子或者癞大鼓子,所以这种车前在时庄还有个名字叫做癞鼓衣。它和另一种叫做癞鼓棵子的野草名字相像,长相却有天壤之别。而我爱人则说,她们小时候,是把这种野草叫做猪耳朵棵子的,你瞧,它那硕大的叶片,可不就像那呼扇呼扇的猪耳朵吗?
我小时候,只知道被我们叫做磕头草或者大车耳的车前草,它的唯一功用是能够让我家猪圈里的那头架子猪长大长肥,不知道它还可以作为时令蔬菜食用。我想这个我外婆肯定知道,只是等到我想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个最疼爱我的慈祥老人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永远地离开了我,竟是再无答案。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外婆吃过呢?是因为长大后我知道了古时候有本叫做《救荒本草》的书,这本书上记载了这种野草或者说是野菜的吃法,而我外婆是过过苦日子的人,经历过大饥荒,在那个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里,她一定是吃过这种野草的,并且肯定知道它的味道。
车前草的草籽叫做车前子,这是一味中药,据说妇人吃了它容易怀上男孩子,这在男尊女卑的中国古代,简直就是个福音,很受育龄妇女的青睐,至于效果到底如何,是否真的有这么神奇的功效,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它和其他药物相辅,可以治疗眼疾,这个倒是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有记载,可信度应该较高。但我对这个草籽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它的药用价值,而是它竟被一位诗人用来做了笔名,我见过这个诗人,是在省作协召开的一次创作会议上,只是没有说过话,所以他为什么要用“车前子”来作为笔名在我这里至今仍然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