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
当代备受推崇的作家恰恰是特雷弗、门罗等技艺精湛的文学匠人,也是麦克尤恩、村上春树这类的小清新作家,这是文学精神的落寞
机缘巧合,我需要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博士项目之中做出选择。
前者是传统的英语与创意写作博士,延续着美国写作项目打磨手艺的传统,我会在这里继续讨论自己和同学的作品,浸润于英语系的理论课程中,参加英语系的资格考,只不过博士论文可以自己的长篇小说代替,系主任也是小说家。
后者是一所美国名校近几年新办的作家项目,设在比较文学专业下,除了必修的比较文学专业课外,可以自由选修任何与自己写作项目有关的课程,需参加比较文学的博士资格考,精通三门语言,博士论文则是研究和文学创作的结合。
后面这一项目的负责人说:我们希望让作家重新思考“什么是知识”,希望给他们提供更广泛,更深入的知识上的训练。
这一理念听起来很好,但是我有我的犹豫:该项目中没有作家作为执教者。系主任信心满满地说,我们这些经验丰富的文学教授就可以给你足够的指导。我听出了学者对创作的想当然。
近两年我在爱荷华大学教本科生创意写作,每次讲到情节设计,我都会播放法国的电影短片《调音师》。影片讲述一位琴童在钢琴比赛挫败后假扮盲人调音师谋生的故事。阴差阳错,命运把这位调音师领到了凶案现场。他按门铃,对方不应门,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日程簿核对地址,再按门铃,房里的老太太说:丈夫不在家,不方便开门。调音师开始诉说自己作为盲人的苦恼,来一趟是多么不容易,对方于是把门开了一道缝,还是想把他打发走,就在这时候,对面的邻居也开门窥探了外面的情况,老太太这才开门让调音师进屋。
我请学生想为什么要设计这个“核对日程簿”的细节,又为何要让对面的邻居开门来看。
受过传统文学教育的学生很容易抛出“象征”,“对比”等修辞方面的回答。但在写作课里,我需要他们把这些统统扔掉。我们要思考的是:倘若要写某个人无意间闯入凶案现场,但杀人犯并不是傻子,怎么会在刚杀了人,尸体还没凉透的情况下放陌生人进来?
如果从这个问题出发,就会发现电影里的这些设计是合理的。老太太最初不想开门(所以才有了调音师以为走错门,拿出日程簿核对地址),而后拒绝开门,直到邻居探头张望,老太太不想惹人怀疑,只好把“盲人”带进家门。
并且,这里的设置对之后情节的发展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因为这本日程簿,老太太最终会发现这位“盲人”是冒牌货,也因为邻居在家,才有了调音师最终的拼死一搏——只要我一直弹琴,她就不能杀我。
从小说写作角度,我们首先做的是让故事成立,让情节合理,让人物可信。这些基本功被批评家称为“技巧”,他们常常轻蔑地提起这个词,他们更看重的是所谓“象征”“隐喻”“对比”之类的事后分析。很多时候,他们忘了,一个真正起效的象征首先是小说情节逻辑层面的必需。
然而,另一方面,作家需要的不只是技巧,更是渊博的知识。近日看到有朋友抱怨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和加拿大著名作家艾丽斯·门罗的“小”,批评他们的小说固然精致,但生活场景非常有限。我深有同感。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借美国作家保罗·哈丁的话:“我不喜欢那些总在抱怨白人中产阶级生活的作品,那些书本身就成了他们所不满的粗糙的物质主义的一部分。”
最近我仍在重读经典作家:福楼拜,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在写给好友路易的信中谈到他们这代写作者的无知,他向往着荷马和拉伯雷的丰富——他们知道所有东西,我们一无所知。这种自愧弗如放到今天吾辈的身上怕更是如此。
但是当代备受推崇的作家恰恰是特雷弗、门罗等技艺精湛的文学匠人,也是麦克尤恩、村上春树这类的小清新作家。王宏图教授近日撰文谈麦克尤恩的《黑犬》与梅尔维尔的《白鲸》,前者明晰单一,后者复杂精深,也可窥见文学精神的落寞。每个学期我都会带班上的学生读一篇村上春树的小说英译,过去三个学期我选的作品都来自他早年的作品集《神的孩子全跳舞》,今年我想带学生读点他的新作,于是用了《纽约客》杂志去年三月刊发的《风穴》。
学生和我读了都很失望。小说讲述的是叙事者的妹妹十多岁时死于先天性心脏病,几年后叙事者患上了幽闭恐惧症,故事末尾叙事者回想曾经和妹妹造访富士山边的风穴,妹妹进到洞穴深处,有一段时间他们处在失联的状态,后来妹妹出来了,感叹说“爱丽丝仙境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真实的。”
这是当代文学一再重复的主题:“亲人的死亡”,但是村上春树抖着他的小机灵,做了个漂亮的手势糊弄过去了,既没有更深的挖掘,也并没有全新的视角。在我看来,这个倾向在他早年的作品里已经初现端倪,比如说,他早年的名篇《泰国之旅》结尾用到北极熊一年只交配一次的段子。但在当时,这些花絮新鲜,吸引人,而且故事本身是扎实的,所以可谓锦上添花,但倘若故事说尽,只剩段子,就成了鸡零狗碎的中学生作文。
今天的悲哀还在于,年轻的写作者,或许受着成功学的鼓动,迷信着小清新作家的畅销,竭力学习讲段子的功夫,以为优秀的短篇就应该如此。
说回经典,我正在翻译一本全新的梭罗传记,也借这个机会重新走进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作家的人生。爱默生和梭罗的确令人肃然起敬,这些先验主义思想家不仅思考着基督新教,还广泛阅读佛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等宗教典籍,以此“探寻精神真理的源头”。爱默生的很多诗作可以看到他学习梵文的遗迹;梭罗很早就看清这些先验主义学者受限于安逸的生活,他于是离开他们,把他的“散步”扩大到自然之中。他鼓励《瓦尔登湖》的读者进行自己的生活实验,不要效仿别人,也不要效仿他。最终,梭罗把生命活成了一场无比丰富的实验艺术。
近两百年以后,作为当代人的我们,世界看似丰富广大,但我们和它的接触或许是浅显且狭小的。我们失落的或许不只是渊博的文学,更是用生命来不断实践,扩充自我的勇气。
(作者为青年作家、现执教于美国爱荷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