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华
《论语·述而》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12个字,饶公最为喜爱。我以为,这四句话可说是饶先生“夫子自道”,概括了他做人作文的真谛。
“文化沙漠”之争论
在2019年2月19日《作家文摘》上读到余秋雨的《“文友”饶宗颐》一文。文章相当生动地再现了作者同饶宗颐先生就香港是不是“文化沙漠”争论的情景。
余秋雨在文中记述,他1992年秋在香港中文大学一次演讲中做出一个判断,认为“香港是当今世界一个重要的文化枢纽”,“承载着一系列宏大的文化融汇”。又说,“这个演讲在香港学术文化界引起轰动”,因此很多记者采访他,认为他的论述与目前流行的香港是一个“文化沙漠”思维完全相反。他于是说了那句名言:“即使只有一个饶宗颐,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饶宗颐先生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后,邀请余秋雨到家中“做客,长谈”,并请他吃饭。于是他和饶宗颐先生“不露痕迹地”成了“文友”。
这次谈话的真正主题,是饶宗颐非常确定地指出:“余先生,有了我,沙漠还是沙漠。”但立即遭到反驳:“不,有了一棵参天大树,沙漠就不再是沙漠。”结果,各执己见的两人都“神情严肃起来,好一会儿不再讲话”。
饶宗颐先生已仙逝一年多了,一直想写点东西,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读到余秋雨的这篇文章,立即想起1993年初饶宗颐先生同我交谈时对这场争论所作的说明。
那次漫谈可以说是余秋雨同饶宗颐先生讨论的继续。是我先提起这一话题,说:听说饶公对余秋雨香港并非文化沙漠之说很不以为然,是吗?饶宗颐先生立刻严肃起来,说:“就在前几天,我的书画展开幕。那天,来了许多记者,可是,一听说李嘉诚来了,一窝蜂全跑到他那儿去了。人们最看重的,还是金钱、资本、资本大亨,文化在他们眼中,只是个点缀。什么是文化?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金钱、资本、资本大亨压倒人文、支配人文甚至绑架人文的地方,必定金钱至上,物欲横流,急功近利,怎么可能不是文化沙漠?香港的电影、歌王,热闹得很,其实很大一部分只是赚钱的工具。教育,现在也有这种倾向。确实,香港有不少人兢兢业业致力于研究中国文化,发展中国文化,但这不能代表整个香港文化,不是香港文化的主流,不能掩盖香港是文化沙漠这个基本事实。我这么长时间待在香港,对香港这一状况怎么会不深切了解呢?”
饶宗颐先生说了这一番话以后,意犹未尽,又神色凝重地说:“说什么香港有了饶某人,就证明香港不是文化沙漠,这看起来把饶某人抬得很高,其实,是对真实的饶某人完全不了解。我根本不是依靠什么香港文化方才成长起来的,我立足的根基是整个中国文化,是几千年积累起来的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中国古代语言、文字、音韵、甲骨学、简帛学、敦煌学、儒学……中国学术文化长时间的积累呢?近几十年来,大陆学者、台湾学者、海外许多国家的学者,研究中国文化有许多出色的成果,我从他们那里获得很多教益。正因为我深知自己是在什么土壤上成长起来的,方才绝对不敢自不量力地自诩是什么参天大树,我充其量只是在前贤成就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拾遗补阙的工作。”
是时,我正在筹划编撰百卷本《中华文化通志》,饶宗颐先生这一席话,给我很大启迪,因而印象极深。后来在给博士生讲课时,曾不止一次介绍过他的这一见解。香港自1841年受到英国殖民统治以后,英国文化长时间占主导地位,而不是中国文化。最显著的一个标志,就是一百多年中只有英文才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语言,经过激烈的抗争,直到1974年,中文才获得与英文同等的法律地位。香港中文大学的建立,钱穆、唐君毅、牟宗三和刘殿爵、全汉升、饶宗颐等一批杰出学者在中文大学多年的辛勤耕耘,才使中国文化在香港地位日渐提升。饶宗颐先生同余秋雨的分歧,表现了双方对于香港文化迥然不同的体验。读余秋雨“文友”一文,觉得有必要让人们更为清晰地了解饶宗颐先生的本意,所以不揣冒昧,做以上这点补充说明。
一帧条幅见本真
我认识饶宗颐先生并不算早。1990年我第一次访问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得识金耀基、陈方正、刘述先诸教授。中国文化研究所有几个房间,一打听,原来分别是早就退休而继续被聘自由从事教学与研究的刘殿爵、全汉升、饶宗颐几位先生的研究室。早就退休的牟宗三先生也受聘在新亚书院继续任教。这是香港中文大学突破传统退休体制、具有创意的特殊安排,这些学术大家随后在各自领域内作出的杰出贡献,成为香港学术文化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是我第一次得识饶宗颐先生。饶先生融仙风道骨与恂恂儒者于一身的长者风范,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蒙饶宗颐先生2005年惠赠一帧题字,是用战国小篆体书写的“郭店简语丛之三论语零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担任饶宗颐先生多年学术助手的沈建华告诉我,《论语·述而》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12个字,饶公最为喜爱。我以为,这四句话可说是饶先生“夫子自道”,概括了他做人作文的真谛。
志于道,饶先生主张,人应当努力提升自己,达到一种天地境界。这就是要了解,人在天地之中,渺小得像一种不可知的斑点,亦像一根芦苇,很容易被一阵风摧折,所以,一个人在世上,必须清醒地了解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他认为,提升天地境界,是道家精神。儒家也有,但不及道家阔大。佛家讲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我视为行云流水,心无挂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地。
据于德,2006年12月17日在潮州举行的饶宗颐学术研讨会上,饶宗颐先生说:“求正、求是、求真,正是我的不懈追求。”据于德,就是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以求正、求是、求真为唯一准绳,饶宗颐先生在这一方面确实身体力行。他在这次研讨会上不无忧心地指出,今天的人大多急躁功利,所以,他强调,努力求正、求是、求真,今天应当特别大力提倡。
依于仁中的仁,《论语·雍也》中的界定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就是《论语·卫灵公》中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樊迟问仁,《论语·颜渊》中孔子回答:“爱人。”《论语·子路》中孔子回答:“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论语·阳货》记子张问仁,孔子回答:能行恭、宽、信、敏、惠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就是庄重、宽厚、诚信、勤敏、慈惠。饶宗颐先生依于仁,在所有这些方面都有突出表现。他一贯倡导打破今古中外的界限,打通时间和空间的隔阂,追寻远古事物又以今释古。他认为,人基本离不开政治,会受到政治的限制,也离不开世俗社会,会受到世俗社会的限制,但人应当设法超越这些限制。而以文化超越政治,超越世俗,就能得大自在。这都是依于仁方能够达到的境界。
“游于艺”的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我书柜中珍藏的《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9月版),凡十四卷二十册,收录了他在甲骨学、简帛学、敦煌学、经学、史学、宗教学、文学、艺术学等方面的主要研究成果,以及他的诗、词、赋、散文等作品,他的书法、绘画作品则未收录。饶宗颐先生兴趣之广泛,知识之渊博,研究之精深,新材料、新问题、新方法、新观点之源源不断,充分表现了他真正做到了以中国文化为安身立命之本,以在中国文化的大海中遨游为生存方式,在不息追求学问、不断获取新知中,精神上进到了高度自由的境界。这确实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游于艺”。
所以,我以为,从饶宗颐先生这帧题字切入,我们可以较为真切地理解这位在海内外有着极高声誉的代表着当代中国文化的长者。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